她拉著自素的手進了屋子,而把她的父親冷落在一邊。進了屋子之後,照例的金光處處,白素還沒有坐下來,就道:“有一件相當怪的事,想向你求證一下。”金美麗揚了揚眉,顯然她事先絕未料到白素來訪的目的是什麽。她還沒有回答,金大富忽然搶前一步,他天生聲音大:“衛夫人,我也有一件相當怪的事,向……衛先生和衛夫人商量。”


    白素向他望去,隻見他搓著手,神情十分焦急,顯得他所謂“怪事”,一定在情緒上給他以相當程度的困擾,白素本來就樂於助人,再加上她自己有事求人在先,所以立即道:“好”。


    金大富長長籲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一副重擔,他還這樣說:“唉,想找衛先生很久,托了不少人都說衛先生的脾氣大,不肯輕易見人,所以下敢去碰釘子,可是這仲事,人人都說隻有衛先生可以解決!衛夫人忽然想見小女,真乃天助我也!”


    (白素直到這時才明白她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是由於金大富早就有求於我,苦於沒有接近我的門路,我雖然不是什麽大人物,但是像金大富這樣的人,真還不容易見到我,別說他還有奇難雜症要我處理了!可是如今白素竟然自己送上門去,怎不叫他喜出望外!)(我聽白素講到這裏,又聽得她立時答應了下來,忍不住向她瞪了一眼。)(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你要準備見金大富,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啼笑皆非:“好啊,連這種說話的方法都學會了!”)金大富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十分惹笑,金美麗有點不好意思:“爸爸!”


    白素和金美麗坐了下來,金美麗姿態優美,言語得體:“不知道要向我求證甚麽事?”


    白素開門見山道:“三天前,正下大雨的時候,你曾經進入過一間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問題聽來很長,也很突兀,但其實十分簡單,答案隻有“有”或“沒有”,不可能有第三個答案。可是金美麗一聽,先是陡然震動,接著,她現出了一個十分茫然的神情,既不說有,也不說沒有,看樣子,她像是苦苦的追憶,但是三天前的事,她實在沒有理由想不起來的。


    看著她眉心打的結愈來愈深,自素不得不提醒她:“當時,你用的是一柄鮮紅色的傘。”


    金美麗陡然跳了起來——真正的跳了起來,她本來是坐著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而在這之前,她的一切動作都十分正常,所以,令得一向鎮定的白素,也下禁為之愕然,身子向後仰了一仰,以防她還有什麽進一步的異常行為。


    她跳起來之後,站定,用力揮著手:“我記起來了!對了!我記起來了!本來我模模糊糊,不敢肯定,可是現在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她說到後來,聲音發顫,現出極害怕神情來。自素這才確知陳麗雪的繪畫技巧之高——眼前的金美麗,那種害怕的神情,就算用攝影機來捕捉,也不會比陳麗雪的畫更傳神。


    白素看到金美麗如此害怕,她忙道:“別怕,發生了什麽?”


    金美麗急速地喘氣,四麵看看,足有一分鍾之久,她才緩過氣來,仍然站著,問:“你說什麽?一家專賣玻璃製品的禮品店?”


    白素點了點頭,金美麗長長吸了一口氣:“好像是,我不能肯定,一切事情都是朦朦朧朧的,隻有一刹那間,我看到的情景,最最清楚。”


    她說到這裏,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是在什麽環境中,我也不清楚,隻是在突然之間,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個……一個……一個。”


    金美麗一連重複了三次,還未曾說出她究竟看到一個甚麽,如果換上了是我,一定大聲催促她快點說出來,但白素十分有耐心,她反倒勸金美麗:“慢慢來,要是你見到的東西,你以前根本沒有見過,說不上是什麽,你不妨就你見到的形容。”


    金美麗再吸了一口氣:“我看到一個很大的洞,漆黑的洞,在我的麵前……”


    她神情遲疑,白素也不禁皺著眉:“一個很大的、漆黑的洞,可以理解,但是這個洞‘在麵前’,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金美麗用手比著,照她所作的手勢來看,那個在她麵前的漆黑的大洞,直徑約有一公尺左右。


    白素等著她作進一步解釋。金美麗又遲疑了片刻,才道:“好像我站在一個很深的山洞之前。”


    白素低歎了一聲:“這種情形的確相當詭異,可是也似乎不應該害怕成那樣!”


    金美麗神情駭然:“怎麽不害怕?一看到那樣漆黑的深洞,我就感到那洞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會把我吸進去,我無法反抗,一被吸進去之後,我……我……”


    她說到這裏,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麵色蒼白之至,雙眼甚至由於驚恐而目光散亂,聲音自然也充滿了恐懼:“我甚至可以預見我被吸進去之後的可怕結果。”


    白素伸手過去,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打著,語言之中帶著愛意——那很能起鎮定作用:“吸進去之後怎麽樣?會墜人地獄?”


    白素的故作輕鬆,看來金美麗無法領會,她又陡然震動一下:“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地獄……我知道,我會雙腳向前被吸進去……事後,我想過很多次,一直把這個印象。當作是一場惡夢所留下來的,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我會雙腳先被吸進去,而在那個黑洞裏麵,不知道有甚麽裝置……猜想……是一架碎肉機……”


    金美麗說到這裏,聲音嘶啞,望著白素,哀求道:“我可不可以不說下去?”


    她的神情可憐之極,白素歎了一聲:“如果你的腦中,真有那麽可怕而又真實的感受,我想你說出來,會比較好些。”


    金美麗睜大了眼,神情驚怯,吞了一口口水:“我的雙腳——就被吸進了碎肉機中——被碎磨了……接著我的身子還在向內移,我的小腿……大腿……腰,我甚至可以看到我的身子成了肉醬之後紛紛落下來的情形……我……我……”


    她陡然尖叫起來:“我說不下去了!”


    白素雖然見慣怪異的事,而且一向處事鎮定,可是這時聽得金美麗說來如此可怖,如此令人毛骨驚然,她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金美麗的聲音類似嗚咽:“最後隻剩下一個頭,我的頭,我還能看到我的身子……成了一堆……”


    她雙手掩麵,喉間發出相擊似的“咯咯”聲;白素在她的背上輕拍著,沒有再逼她說甚麽。


    過了三五分鍾,金美麗才放下了掩臉的手,望向白素,看來已經鎮定下來:“那一切,當然隻是幻覺,我的身子好好在還在,而且,自從那次之後,我也沒有再產生同樣的幻覺。”


    白素這時、思緒十分紊亂,當然也無法回答金美麗提出的問題。看來金美麗也很有分析的頭腦,她稱之為幻覺,那很對,當然是幻覺。人的腦部活動,在某種情形下,受到了內在或外來的不正常幹擾,可以產生任何幻覺,可以看到不存在的東西,可以聽到根本沒有的聲音,可以坐著不動而有在戰場上肉搏的“真實經曆”,可以照鏡子時,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金美麗的遭遇,自然是一種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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