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戰前一天,這兩名閩中的兵士被傳進大帳時,還是一頭霧水,本以為是有什麽特殊任務要執行,不料陸追二話不說,先讓他二人念了一篇孫子兵法。


    佘莽在旁聽得全神貫注,然而即便他再貫注,也愣是沒聽清這二人嘴裏嘀裏嘟嚕的,究竟哪一句和瞞天過海有半分關係。陸追聽完後倒是撫掌稱讚:“不錯不錯。”


    那兵士奇道:“陸公子也懂我們家鄉話?”


    陸追答曰:“一句也沒聽懂。”


    兵士:“……”


    “明日到了陣前,你們什麽也不用做,就騎馬出去用家鄉土話念這帛書。”陸追將卷軸遞過來,“聲音越大越好,若能傳遍敵營,回來後我親自去大將軍麵前替二位請賞。”


    還有這好事呢。兩名兵士受寵若驚打開錦書,上頭是陸追先前在江南寫的勸降書,自是洋洋灑灑情感充沛,令人聞者落淚,可兵士卻依舊心虛,連說這閩中土話連南方隔座山的鄉民都聽不懂,更別提是北方,更別提是大漠部族——估摸同念咒也差不了多少。


    “要的就是他們聽不懂。”陸追又叮囑一句,“千萬別聽懂。”


    “記住了?”佘莽也問。


    那兩名兵士齊齊點頭,雖不知原因,但騎馬衝出去念這錦書,做起來倒是容易得很。


    陸追極為滿意,如此還嫌不夠,第二天又將他兩人打扮一番,弄得稀奇古怪滿臉又紅又黑,放在親娘麵前估摸也認不出來。


    那勸降書寫得不算長,兩人念完一遍念第二遍,一連念了三遍,敵營中才有三支火流星迎麵射來。但一來距離挺遠,二來還有風阻力,長箭隻在空中燃燒到半途,便軟綿綿掉到了地上。楚軍大營中此時也傳來一聲呼哨,兩名閩中兵士當機立斷,調轉馬頭衝回了自家大營。


    “放人!耶律星沉聲下令。


    木柵門被打開,十名墓園武士如出閘野獸一般衝了出來,蒲扇般的大腳在黃沙中踩出深坑,麵目猙獰眼神可怖,所到之處黃沙彌漫。陸追易容成普通兵士混在千軍萬馬裏,遠遠看見這些怪物,心裏也是微微吃驚。佘莽此戰並不想當真與敵方交手,因此果斷下令弓箭手準備。數百兵士長喝一聲拉開弓弦,閃著冷光的箭矢暴雨般急射而出,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可那些墓園武士卻視若無睹,反倒迎著箭雨衝上前,雙手隻一撕一扯,幾匹戰馬便慘叫著跪在地上,將背上的兵士摔落在地。


    楚軍將士見狀駭然,他們也算身經百戰,卻不知原來這世間當真有人能刀槍不入。


    “閃開!”陸追見勢不妙,踏上馬背大喝一聲,整個人像春日雨燕般靈巧躍起,手持一把鎏金大弓,腳尖刷刷踩過陣前千軍萬馬,右手順勢從背後抽出三支利箭,在空中便拉開弓弦,帶著千鈞之力向那些墓園武士刷刷射去。


    這一回,閃著銀光的利齒順利沒入肌肉,將那些怪物撕裂出黑紅的血來,墓園武士捂著滴血的雙眼撲倒在地,楚軍將士歡聲雷動,金鼓聲聲。


    耶律星站在高台上遠遠看著他,手兀然握緊。


    最後一支利箭也沒入墓園武士的眼眶,陸追穩穩落回馬背,佘莽也高聲下令:“收兵!”


    鉦鼓長鳴,楚國大軍井然後撤,揚長而去。


    ……


    看著沙地中那汩汩的血液與十具屍體,夕蘭國大多普通士兵都心中生悸,不知對方這回究竟是何意圖。這一小股楚軍不遠千裏冒險趕來,卻不主動出擊,甚至連打贏了都不乘勝進攻,似乎僅僅隻是為了念咒做法,頓時都覺得甚為惶惶——更別提大漠部族本就崇尚巫術與圖騰。


    “不如去問問那獨臂老嫗?”胡達罕提議。


    耶律星點頭,與他一道去往關押人犯的大帳,守衛一聽通傳卻是大吃一驚,說就在剛剛不久前,紅羅刹自稱奉王上命令,已經將人犯帶走了。


    “糊塗!”胡達罕聞言震怒,“她早已被王上逐出了大營,你怎可還信她胡言?”


    守衛跪倒在地麵色煞白,耶律星卻抬手製止了胡達罕繼續訓斥,隻派出人馬去追。他當初在挽留紅羅刹時,有不少兵士都在場,既然分開得異常和平,那對方再被請回來也不意外,隻能怪自己太過疏忽,被她鑽了空子。


    幾路人馬踏著煙沙出了大營,卻哪裏還能看到紅羅刹的身影。而在大漠深處,一輛馬車此時正踏風疾行,阿六一揮馬鞭,三匹大馬跑得如同閃電奔雷,車廂內,齊嶺正在小心翼翼替那老婦人——也就是自己的嬸嬸敷傷藥,紅羅刹則是抱臂坐在一旁,臉上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表情。


    “你就是……你是齊家人。”獨臂老嫗雖傷勢頗重滿身是血,卻也顧不得自己,隻借著窗戶外的天光打量他,一次次喃喃重複,“長得同他很像。”


    “嗯。”齊嶺咧著嘴笑,“嬸嬸。”


    這一句親熱的呼喚,叫得獨臂老嫗熱淚盈眶,可卻又想起自己已然蒼老憔悴年華不再,又如此狼狽倉促地見了小輩,心裏頓時頹然,索性捂著臉,小聲嗚嗚哭泣起來。


    “嬸嬸,你別哭啊。”齊嶺被嚇了一跳,趕忙扶著她哄,哄著哄著,自己卻也感同身受起來。紅羅刹先是冷眼看著他兩人涕淚漣漣的認親戲碼,最後實在被吵得腦仁子疼,抬手就將齊嶺粗暴丟到一旁,自己撕扯開布條,替她處理傷口。


    齊嶺蹲在一旁,眼底的光更灼熱幾分,就說果真是大漠中排名第一的殺手,不單情報網了得,功夫了得,膽識與智謀也都很了得。他嘿嘿笑起來,又往過蹭了蹭,討好道:“姐姐。”


    紅羅刹冷冷瞪他一眼。


    齊嶺暗自握拳,今天沒有叫我滾,有進步!


    暮色時分,三人也繞回了楚軍大營。夕蘭國追兵無功而返,惴惴不安向耶律星匯報,說對方早有準備,大漠中連一條車轍都沒有留下。


    “莫非對方裝神弄鬼,就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好將這獨臂老嫗救回去?”胡達罕猜測。


    “楚軍大營那頭情況如何?”耶律星問。


    “兩萬人都駐紮在枯沙泉,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樣。”胡達罕道,“隻在營地中間燃起了一個巨大的火盆,裏頭填滿了胡楊枯枝與火油,不知是為了做什麽。”


    耶律星坐回帳中,越發猜不透楚軍的目的,再一想起白日裏那獨自衝出萬軍的輕靈身影,目色便愈發暗沉起來。


    佘莽看著被照到紅豔豔的天穹,很心疼那些火油。陸追安慰道:“既然要裝神弄鬼,便要做足全套戲碼,若非佘先鋒不肯,我還想再弄些人來跳大神。”


    可趕緊別了。佘莽坐在火堆旁:“這已足夠了,耶律星生性多疑,我們這又是念咒又是做法開壇,他就算不信,也更加不會輕易下令出兵。”


    陸追在棍子上插了一個地瓜,塞進火堆裏烤。


    “紅羅刹的娘怎麽樣了?”佘莽又問。


    “傷勢不輕,齊嶺與紅羅刹在照顧她。”陸追道,“據說孤身一人掀翻了敵營十幾座帳篷,殺得是血流成河。”


    佘莽豎起大拇指:“老英雄。”


    “我去看看她。”陸追站起來,“佘先鋒也早些睡吧,明早還要繼續出兵。”


    至於要繼續出兵作甚,那自然是接著裝神弄鬼,天色初明,楚國大軍就又一次整齊列隊,在沉沉白霧中吹起號角。


    這回夕蘭國大營早有準備,投石車在營前排成兩行,壕溝內火油熊熊。可偏偏楚軍這回又不肯往前了,隻遠遠冒個頭,照舊派出那兩名閩中兵士,在陣前扯著嗓子喊——敵軍看不清楚不打緊,聽不清楚也不打緊,隻要知道楚軍又在做法,那就足夠了。


    念完三遍勸降書後,佘莽滿意一抬手,鳴金收兵。


    ……


    第三天。


    第四天。


    五天之後,連老天也幫忙,三更半夜的轟隆隆降下春雷,還下了幾片稀稀拉拉的雨與雪。


    於是隔日夕蘭國士兵再看時,那楚軍陣營前的巫師多了何止十倍,排成一字長蛇陣,嘴裏嗡嗡嗡念著也不知是何咒語,此起彼伏高亢瞭亮,像是一群老鴨子在嗡嗡叫。


    “殺!”一聲大吼之後,夕蘭國大軍突然滾滾而出,向著楚軍大營衝來,率軍之人正是胡達罕。在這一連多日之後,他幾乎已經快要相信了,楚軍是真的在做法,否則實在很難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於是他便說服耶律星,索性冒險出兵一探虛實。


    那些巫師見勢不妙,掉頭就溜,楚軍也再度鳴金收兵,整齊有序向著大漠深處跑去,隻留下數千弓箭手,用寒光箭雨暫時逼停了胡達罕。


    這支兩萬人的軍隊除了作戰驍勇,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士兵與馬個個都跑得賊快,一溜煙。若說這時胡達罕想追,那也是能追到的,畢竟大漠戰馬也不弱,可對方擺明了是要誘自己深入,而前頭已不是夕蘭大軍的地盤,還不知埋有什麽陷阱,他隻有再度下令,整兵回營。


    沒有人知道楚軍要做什麽,事實上連那些被抓了壯丁的閩中士兵也是稀裏糊塗,不知自己這樣塗著油彩念勸降書究竟有何用。隻有陸追在一天又一天算日子,又從紅羅刹嘴裏套出情報,說敵營中此時早已流言紛紛,都在議論大楚請來的巫師極厲害,能呼風喚雨,降下毒霧。


    陸無名道:“你這擾亂軍心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陸追雙手捧著茶杯,他自然不指望能用這些把戲糊弄過耶律星,但這卻也不重要,隻要夕蘭國的兵士們能疑神疑鬼,又對這一切見怪不怪疲於應付,能稍微放鬆戒備,就已足夠了。


    是夜,一封書信被快馬加鞭送去主帥營。


    三日之後,賀曉親筆送來回信。


    ——三月十五,全軍出戰。


    作者有話要說:


    陸小追:爹!我機智啵!打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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