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等。”周堯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小聲問,“你日日待在將軍府中,能闖什麽大禍,老實說,可是蕭兄那頭出了亂子?我聽說他一直就在飛羽集。”


    “當真是我。”陸追拖著他跑,“此事說來話長,你快帶我去見將軍。”


    兩人匆匆前往主帥營,掀簾卻見守城的衛兵也正在裏頭。賀曉看到陸追後招招手,道:“來來,正好我這聽得雲裏霧中,說說看,你追的那老婆子究竟是誰,追到了嗎?”


    見陸追親自來了,守城的衛兵也就躬身退了出去。待營帳中隻剩三人,陸追道:“沒追到,那老婆婆無名無姓,卻武功高強深不可測,我猜他此番怕要去夕蘭**營裏報仇。”


    “夕蘭國報仇?”賀曉皺眉。


    周堯更是稀裏糊塗:“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陸追整理思緒,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又愧疚道:“是我太過疏忽大意,才會捅出這大簍子。”


    “這……”周堯看了一眼賀曉,按理說一名老婦人獨自殺去夕蘭國大營,若她真如陸追所言那般武功絕世,能將敵營攪個天翻地覆,對楚軍來說倒是好事。而若她功夫平平命喪敵營,那耶律星也不至於為了這件事就要出兵大楚,如此一想,似乎也不大會有太過嚴重的後果。


    於是他問道:“陸公子在擔心什麽?”


    賀曉替他答道:“擔心戰事。”


    周堯:“……”


    賀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耶律星要麵對的不單單是這回的老婦人,還有這一個多月來的蕭少俠,想必他現在早已焦頭爛額,隻差最後一根稻草壓上背,否則你當老佘為何待在飛羽集不肯回來?”


    周堯搔搔頭,這才依稀辨過來。


    陸追麵上有些發燙,先前是想逼賀曉主動出兵,卻不料一切小動作都在這位大將軍眼皮子底下,他此時甚至有些分不出,前幾日賀曉來善堂那一回,究竟是當真著急,還是……隻演一場戲。


    “我知道了,公子也不必追那老婦了,先回營帳歇著吧。”賀曉道,“容我再想想這件事。”


    “是。”陸追點頭,還想問一兩句,卻又覺得在忐忑之時,多說多錯,便告辭離去。待他走後,周堯道:“將軍——”


    “先別說。”賀曉抬手製止他,轉身坐回案幾後,“去將所有的副將都叫來。”


    看這架勢,是當真要開戰?周堯心裏先是一驚,後卻又狂喜,狠狠吐了口唾沫,轉身就朝外跑去,在玉門關外憋屈了兩年,他娘的可算是等到了金戈鐵馬這一天。


    聽帳外人聲嘈雜,陸追坐在氈墊上,麵前一盆炭火早已熄滅,卻也沒心情去點。過了一陣,門簾被人一掀,楊清風樂道:“怎麽,這黑乎乎一片,你這是被將軍關了禁閉?”


    陸追心不在焉道:“嗯。”


    “還當真愁上了。”楊清風替他換了個暖呼呼的火盆,又往裏慢條斯理塞了幾個山芋。陸追問:“我沒闖禍?”


    “怎麽沒闖禍,這陣所有副將都在主帥營中,你說你闖沒闖禍?”楊清風問。


    陸追用胳膊肘搗他一下:“那前輩還有心情又笑又吃。”


    “你先前在處理冥月墓的事情時,可有主見得很,又多謀又果敢,現在怎麽反而膽小起來。”楊清風搖頭。


    陸追道:“我失憶了。”


    楊清風道:“失憶隻是忘卻前塵事,又不是將理智與神智都一並失了去,照我來看,你不是失憶,而是關心則亂。”畢竟冥月墓即便再恢弘浩大珍寶如山,也是陸家私貨,毀了頂多惋惜,卻不至於禍國殃民。而西北戰事卻恰恰相反,哪怕隻出一絲紕漏,吃虧的也是大楚,更何況還有個蕭瀾夾在其中,一時間會手足無措,也是人之常情。


    陸追將頭埋在膝蓋中不吭氣,楊清風笑笑,繼續拿著火鉗翻山芋。待到烤得焦黃流糖香氣四溢時,陸追伸過來一隻手:“餓了。”


    “小兔崽子。”楊清風笑罵一句,遞過來道,“小心燙。”


    陸追啃了一口,又甜又糯。


    “想明白了?”楊清風一邊剝皮一邊道,“你先前讓瀾兒做的所有事,目的都是為了逼賀將軍主動出兵,而現在眾位將領正在商議的,恰是出兵之事,目的也算是達到了,你該高興才對,愁眉苦臉作甚?”


    陸追道:“不一樣。”


    楊清風問:“什麽不一樣?”


    陸追答:“責任。”


    先前的計劃,蕭瀾人在暗處,盡可將所作所為都推給鬼怪幻象,逼得耶律星先有所動作,楚軍便可以順理成章反攻。而現在卻成了大楚先派人前去挑釁,如若不勝,罪責難逃。


    “你還怕擔責?”楊清風吹吹手上的灰,“居然會為這些事緊張。”


    陸追頓了片刻,理直氣壯道:“先是蕭瀾,後又是獨臂婆婆,我也算是一手挑起這場戰爭,還緊張不得了?”


    “瞧把你本事的。”楊清風替他將臉上的黑炭擦掉,“能以一己之力挑起戰爭的,不是佞臣就是美人,你算哪個?”


    陸追:“……”


    “哦,我忘了,那耶律星也要搶你回去。”楊清風又一樂,“不過想讓他為了你向大楚宣戰,這張皺巴巴的小臉還差些火候。”


    陸追胸悶:“前輩還是好好吃你的山芋吧。”


    “賀將軍該感謝你。”楊清風道。


    陸追道:“嗯?”


    “我早就說了,你與瀾兒私下的舉動,他即便看不到,也能猜得到。”楊清風道,“想要派人去飛羽集將瀾兒叫回來,又或者幹脆抓回來,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可他頂多也就是去善堂裝模作樣找了找你,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麽,還沒想明白?”


    陸追不假思索:“將軍也想開戰。”


    楊清風笑道:“懂了?”


    陸追微微皺眉,也不知自己該是何心情,還說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實懦弱謹慎,可剝下這層皮後,這位賀大將軍肚子裏的心眼原來也不少。他應當早就想要開戰,也認同蕭瀾先前的攻敵之法,遲遲不肯下令,隻是怕輸了會擔責而已,所以才會放任蕭瀾去飛羽集,才會對他在大漠深處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想逼耶律星先出手的,除了自己,一直就還有這位賀將軍。


    盤中的炭火繼續燃燒著,爆裂出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花。陸追道:“前輩。”


    楊清風道:“嗯?”


    “若是……我是說如果,”陸追試探,“將軍會將所有責任都推幹淨嗎?”他沒說輸,不過也不必說,楊清風懂了便成。賀曉如此小心翼翼謹慎萬分,若此戰當真失利,裝神弄鬼挑起一切的是蕭瀾,放走老婆婆的是自己,他不怕擔責,卻想知道若真有那一天,賀大將軍會如何選擇。


    “贏了便成。”楊清風道,“行軍打仗自然要考慮周全,可若周全過了頭,反而容易疑神疑鬼,被束住手足。賀曉在這一點上吃虧無數次,你與瀾兒莫要學他。”


    陸追猶豫片刻,點頭:“嗯。”


    “走吧,別悶在這帳篷裏了,我們去大漠裏看看。”楊清風站起來。


    陸追答應一聲,兩人從軍中牽出兩匹戰馬,一前一後出了營地。大漠深處紅霞滿天落日融融,陸追繞著沙丘跑出幾裏地,方才暢快躺在地上,微閉著眼睛道:“可惜沒有酒。”


    楊清風嗬嗬笑道:“有人來了。”


    陸追道:“馬蹄聲,是大楚的巡邏隊嗎?”


    楊清風道:“是啊。”


    陸追撐著坐起來,也未回頭,隻繼續看著眼前美景。微風揚起他幾縷黑發,又被暖陽染上一層淺金色,淩亂落在肩頭,宛若畫中人。


    楊清風一甩馬韁,向著前頭奔去。


    “前輩要去哪?”陸追問。


    楊清風沒有回答他,身後的馬蹄聲卻越來越疾。飛沙紅蛟四蹄踏風,一路向他騰空奔來,矯健身姿攪得落日餘暉與風沙都晃動起來,天地間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雨,一片朦朧中,唯有馬背上的人是清晰的,英姿勃發,俊美瀟灑。


    陸追猛然站起來,蕭瀾早已翻身下馬,上前將他一把抱在懷中,在耳邊低笑:“來接我的?”


    身後眾人紛紛打馬繞行,陸大俠亦是。


    雖然並不是很想繞。


    陸追道:“我爹——”


    “嗯?”蕭瀾在他唇角落下一個親吻。


    其餘人背影已經遠去,陸追拉著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怎麽了?”蕭瀾覺察出異樣,“看著一點都不高興,誰惹你了?”


    陸追想了想:“一肚子話。”


    “一肚子話就慢慢說。”蕭瀾帶著他坐下,“不著急。”


    陸追嘴一癟:“我闖禍了。”


    “什麽禍?”蕭瀾攬過他的肩膀:“沒事,相公替你扛著。”


    陸追又道:“那獨臂老婆婆跑了。”


    “為何要跑?”蕭瀾道,“我好不容易才勸紅羅刹一道回來,還想著能母女團聚。”


    陸追歎一口氣,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道:“師父說賀將軍一直在等你我闖禍,闖出禍,他才能出兵收拾爛攤子。將來即便真出了事,你也是皇上派來的,懂了?”


    蕭瀾笑笑,並未計較這些,隻道:“可我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我總覺得……”陸追將臉埋在他胸前,“也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


    “這世間也就我一人,肯乖乖讓你算計了。”蕭瀾捏捏他的脖頸,“偶爾吃一回外人的虧,不算什麽,不哭哭。”


    陸追仰頭:“來親一下。”


    蕭瀾很是配合。


    “你呢?”陸追單手撫上他的側臉,“還沒問,行動順利嗎?”


    “順利,而且紅羅刹還送了一個消息,耶律星請到了三百墓園武士。”蕭瀾拉著他站起來,“走吧,先回大營。”


    陸追吃驚道:“傳說中的怪物?”


    “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麽,所以要先去問問賀將軍與師父。”蕭瀾帶著他上馬,“至少要比那些話本傳聞更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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