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雖不如江南富庶,城內善堂卻修得極其舒適闊氣,隻因這玉門關內青壯男子大多身在軍營,平日裏無暇照顧家人,地方官員便從為數不多的朝廷撥款中,硬擠出一部分建了這“福壽堂”,將城中老人齊聚一處,平日裏有專門的雜役伺候病人,飯菜也燒得軟爛可口,算是費了一番心思。


    陸追自打來了城中,閑來無事時也會拎著幾包點心去探望老人,因此管事的都跟他挺熟,見到後紛紛笑著打招呼,說蕭少俠此時正在後院。


    一個小娃娃自告奮勇,將他帶了過去。陸追還沒等靠近院落,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陣嘈雜聲,蕭瀾正忙不贏從門裏跑出來,看起來頗有幾分驚魂未定的意思。


    “出了什麽事?”陸追緊走幾步迎上前。


    “你怎麽來了?”蕭瀾握住他的手腕,“沒事,是那位老婆婆,方才貼在我身上不肯走。”


    陸追聞言微微皺眉,往敞開的院門裏看了一眼。就見樹下正坐著一個灰衣老嫗,裹著厚厚的棉襖與頭巾,側臉看不清容貌,隻在臉上有著溝壑萬道,灰白的頭發被風吹散幾縷,看著分外淒涼落魄。


    “走吧。”陸追沒再多言,隻拉著他一路到了前廳裏,方才問道,“什麽來路?”


    “瘋瘋癲癲的,也說不清話。”蕭瀾道,“隻扯著我嘴裏胡亂叫,在軍營中時引得眾人都在笑,沒想到在善堂裏也不消停。”


    陸追將他的胳膊從上捏到下,道:“回家。”


    “怎麽了?”蕭瀾問,“一臉嚴肅的。”


    “往後別讓人輕易碰你,靠近也不行。”陸追道,“耶律星要殺你,保不準迎麵走來的誰就有問題,你何以粗心至此,竟然讓陌生人貼到身上?”


    “擔心她給我下毒?”蕭瀾搖頭,“我自幼在墓穴中長大,什麽沒見過。”


    “那也不行。”陸追道,“我已經同楊前輩說過了,他會盯著那老婆婆,至於你,現在就和我回去。”


    蕭瀾投降:“聽你的,不過我身上若當真被下了毒,你是不是也該離遠些?像這般親親熱熱拉著袖子——”


    一句話還沒說完,陸追就鬆了手,速度賊快。


    屋中寂靜許久,蕭大公子道:“傷心了。”


    陸追道:“誰讓你胡亂在外頭被人摸。”


    蕭瀾哭笑不得:“這話聽起來不像中毒,倒像是我被妖女占了便宜,你在同我吃醋。”


    陸追提醒:“要殺你的也是妖女。”


    “所以你懷疑是她?”蕭瀾一邊往外走,一邊問。


    “軍營外離奇出現的瘋癲人,不管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都不值得全然信賴。”陸追翻身上馬,“記住了?”


    蕭瀾點頭:“夫人教訓的是。”


    陸追:“……”


    蕭瀾識趣:“好好好,說正事。”


    陸追策馬揚鞭,飛沙紅蛟一路出了善堂,隻留下蕭瀾一人,騎著善堂的老騾子慢悠悠回了將軍府。人還沒進門,就被拉著扒了個精光,泡在藥浴中洗了個幹幹淨淨。水花四濺沾濕眼睫,陸追湊近仔細看了看,奇道:“原來你睫毛這麽長。”


    蕭瀾道:“所以?”


    陸追道:“好看。”


    蕭瀾笑道:“好看就親一個。”


    “不親。”陸追坐回小板凳,繼續替他擦拭身體。結實的肌肉在布巾與熱水下,逐漸泛出紅來,蕭瀾靠在桶壁感慨:“夫人這狂放不羈的手法,真好比鐵匠鍛刀,砂紙磨牆。”


    陸追兜頭蒙過來一塊大毯子,替他將頭發擦幹,又道:“好了,出來。”


    蕭大公子作風一如既往,“嘩啦”一聲就站了起來,肩頭搭著毯子也不擦,流氓一般道:“明玉。”


    陸追打開屋門吩咐:“去請小山大夫過來。”


    “我就在這呢。”小山將手中果子丟下,拎著藥箱就往裏走,“來了來了。”


    蕭瀾大驚失色,扯過衣裳便閃身到屏風後。


    陸追忍笑,對小山道:“喝茶嗎?”


    “不喝了,蕭少俠怎麽了?”小山關切,看方才那龍精虎猛的跑姿,也不像是哪裏出了毛病。


    “沒什麽。”陸追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又道,“雖說可能性也不高,不過看一看多少能更安心。”


    小山了然,恰好此時蕭瀾也穿戴整齊出來,老老實實坐在床邊被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所幸最後並沒有什麽事,沒毒,沒蠱,也沒有其餘亂七八糟的煩心物。


    陸追這才鬆了口氣,親自將小山送走,回屋就見蕭瀾正站在桌邊倒茶喝,於是上前就在腰裏掐了一把:“你倒是心大。”


    “媳婦事事操心,自然會慣得我衣來伸手。”蕭瀾攔腰將他一把抱起,放在桌麵上坐好,雙手撐在兩側,“這下放心了?”


    “我真沒同你胡鬧。”陸追道。


    “我知道,自然知道。”見他眉間憂慮不散,蕭瀾總算是收了調笑,將他攬在胸前蹭了蹭,歎氣道,“真當我傻啊?來路不明一個老婆子,哭著喊著要我抱她喂他吃飯,我如何會半分心也不留?早就有所防備。”


    陸追抬頭看他。


    “方才都是逗你的。”蕭瀾道,“她的出現的確蹊蹺,我也懷疑過那是否就是紅羅刹,所以才會任由她貼上來,不過似乎還真是一位獨臂的老婆婆,並非年輕人喬裝。”


    “不管她是什麽身份,你都別再見了。”陸追道,“隻管安心在軍營中練兵,若阿六他們能順利回來,那兩軍馬上就會開戰了,耽誤不得。”


    “我知道。”蕭瀾點頭,“明日一早就回去。”


    “至於這位老婆婆,交給我吧。”陸追道,“若當真有問題,善堂裏也留不得。”


    蕭瀾叮囑:“自己多小心。”


    “安心。”陸追摸摸他的側臉,“不說了,這幾天練兵也累了,晚上我煮麵給你吃,好不好?”


    “夫人親自下廚,求之不得。”蕭瀾抱著他放到地上,“那我要吃什錦炒麵,還要小炒牛肉配燒酒,不多喝,就三杯。”


    “來。”陸追笑著拉住他的袖子,“打下手。”


    一對小情人說笑打鬧出了小院,暫時忘卻外頭的紛亂戰火,將自己關在了小小的柴米油鹽裏。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灶膛裏火燒得正旺,麵湯咕嘟咕嘟翻滾沸騰,另一口鍋裏,牛肉絲被滾燙的油爆得泛白,一大把辣椒與花椒撒下去,連空氣也變得引人垂涎。


    陸無名在院牆外站了一陣,也笑嗬嗬離開,打算找個館子去喝上兩杯,見到街上的小娃娃就都帶著,買糖糕買糖葫蘆,像個尋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膝下圍了奶聲奶氣一大群。


    這頭滿是人間繚繞煙火氣,另一頭依舊颯颯冷風過耳畔。紅羅刹悄然隱入城門,卻沒有去將軍府,而是直奔城中善堂。背巷內空無一人,她剛打算飛身躍入,卻被人一把握住肩頭,向後推攘到更隱蔽處,這一切幾乎隻發生在一瞬間,而她竟毫無還手之力。


    那獨臂老嫗嗬嗬笑道:“這麽久不見,你還是這般馬虎大意。”


    “你怎麽會來大漠?”紅羅刹咬牙。


    “我想你了。”獨臂老嫗坐在台階上,也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根牙簽,剔自己那殘缺的牙,“聽說你要殺那蕭瀾?”


    紅羅刹道:“我的事,不勞你插手。”


    “不行,那蕭瀾長得俊俏,我不能不管。”獨臂老嫗道,“你今年多大了,還記得嗎?”


    紅羅刹自己掙開被封的穴道,氣惱看著她。


    “我喜歡的,你應當也喜歡。”獨臂老嫗繼續道,“既然遇到了,不如就嫁了吧。”


    紅羅刹提醒道:“有人買命,要我殺他。”


    “殺了他,那買命的耶律星的可會娶你?”獨臂老嫗問,“若肯,那你就殺吧。”


    紅羅刹轉身朝外走去。


    獨臂老嫗也未阻攔,手隻一抬,紅羅刹便踉蹌向前幾步,狼狽趴在地上。


    “跑什麽,與你那不知道是誰的爹一樣,就知道跑。”她蹣跚上前,“那蕭瀾長得當真是又俊又英氣,你若不讓他做相公,我就讓他做你爹。”


    紅羅刹忍無可忍,一掌打向她臉上:“你快回中原去吧!”


    “我回什麽中原,別說為娘沒提醒,那蕭瀾功夫可不低,你想殺他還欠些火候。”獨臂老嫗站起來,“我若不來,你現在怕是已經死了。”


    “那你幫我去殺了他。”紅羅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腫痛的手腕。


    獨臂老嫗嘿嘿笑道:“莫忘了,我從不殺生。”


    “你的確不殺生,隻讓我替你殺生。”紅羅刹搖頭,“行了,我要走了。”


    “這玉門關的日子不錯。”獨臂老嫗在她身後道,“我打算長住下了。”


    紅羅刹縱身一躍,身影須臾便消失在層疊屋頂下,隻餘下一道疾風,卷起灰塵與沙。


    而與此同時,在那片無人之境中,阿六正在背對著幽幽泉眾人,將一卷羊皮紙胡亂往懷裏塞——他原本隻打算半夜起來解個手,但一泡尿還沒尿完,就澆出一張不知什麽東西,在月光下忽閃忽閃,也來不及細看,先藏著再說。


    由不得旁人不羨慕,運氣就是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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