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飲泉”三字,聽起來實在與這片幹涸的大漠搭不上調。陸追初時還以為那裏至少會有一片綠洲,不過在親眼看到後才發現,擁有如此詩情畫意好名字的一處地方,也依舊是黃沙彌漫,不見天日。


    “下車!快些!”守衛大聲嗬斥著,將楚國的俘虜趕入帳篷,比起先前的銀刀武士,這些人看起來要更加凶蠻與狠毒,滿臉橫肉,嘴裏更是罵罵咧咧不見廳。馬車停穩後,陸追也扶著蕭瀾的手臂跳到地上,此時正值日暮時分,寒冷的風像一根根尖銳的針,迎麵掃來爭先恐後刺進皮膚,又在觸碰到血液的刹那炸開,絞得全身都刺痛僵硬,行動不便。


    而在昏暗的天地間,正遙遙矗立著許多高聳陰影,雖說看不清究竟是什麽,不過也能勉強猜到,那裏應當就是所謂的“楚軍新墳”。


    “鹿飲泉,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陸追坐在帳篷中,守著炭火煮熱水,“聽起來如此清新明麗,我還當是七絕國那樣的大漠綠洲,卻不知原來連口水都要去十餘裏外馱。”


    “因為一則民間傳聞。”蕭瀾道,“許多年前有商人途經此處,又餓又渴昏迷不醒,懵懂中看到有梅花鹿正銜來草葉,將清涼的泉水喂到他嘴中,後來這片沙漠就有了名字。”


    陸追搖頭:“這故事若寫在話本中,肯定賣不出去,百姓都喜歡仙女下凡救人,一頭鹿八成沒人看。”畢竟連葉穀主那頭鑽天入地的驢都銷路慘淡,其餘凡獸更不必多言。


    蕭瀾鼓掌:“言之有理。”


    “鹿飲泉,鹿飲泉。”陸追看著那咕嘟咕嘟冒泡的水,歎氣道,“這裏條件惡劣,大家怕是要受苦了。”


    “我會盡快將這周圍都探查一遍。”蕭瀾道。


    陸追點點頭,又道:“不過看外頭的架勢,耶律星應當沒來,你不必再擔心了。”


    蕭瀾笑:“我?難道不該是你擔心才對。”


    陸追:“……”


    陸追道:“我有何可擔心?若是當真被認出來搶走,八成還能大魚大肉綾羅錦緞,總好過與你在這裏挨餓受凍過苦日子。”


    蕭瀾語塞舉手:“我投降,你贏。”


    陸追單手撐著腦袋,似笑非笑。


    算你識趣。


    這一路雖說奔波勞累,不過在蕭瀾暗中相助下,百姓們其實並未吃太多俘虜之苦,生病的人也不多,納木兒對此狀況極為滿意,倒是頗不吝嗇地將功勞全歸給了蕭瀾,又許諾隻要他能繼續說服百姓,令他們好好幹活,那將來在見到王上時,還會有更多賞賜。


    “耶律星的賞賜,”陸追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嘀咕,“大漠小國連年征戰一窮二白,都喪心病狂地跑到冥月墓中想分一杯羹了,還能有什麽值錢的賞賜。”


    蕭瀾道:“不許提他。”


    陸追往後退了退:“罵也不行?”


    “不行。”蕭瀾道,“罵也隻能罵我。”


    陸追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麽胡話,好端端的,我罵你作甚。”


    “總之就是不準提這三個字,”蕭瀾道,“聽了鬧心。”


    “好吧,不提就不提。”陸追伸手,“不過我這般聽你的話,有沒有獎勵?”


    蕭瀾捏住他的手指,低頭在掌心落下一個吻。


    陸追像是被火燒到,迅速將手抽回來,倒是真沒料到他會如此幹脆,毫無征兆就做出這般親密的舉動。


    蕭瀾嘴角一勾:“嗯?”


    “你……”陸追將掌心在床上擦了兩下,卻越發火辣辣,宛如剛從辣椒湯裏泡過。


    蕭瀾輕鬆解釋:“情不自禁。”


    原先一直是心照不宣的曖昧情濃,雖說中間隔的紙比雲錦都薄,卻也至少還有些遮掩,似那雲中看山霧裏觀花,朦朦朧朧不真不切,才能讓每一回心動都百轉千回,妙不可言。陸追原還想著,要等回了江南,至少也要等回了楚軍大營,再細細與他將往事問個清楚,卻沒想在此時此刻,人都還身處敵營,蕭瀾隻輕巧一句“情不自禁”,就讓這段關係有了新的進展。


    陸追有些懊惱,卻又有些歡喜,將手裹進毯子裏看著他:“好了,說正事。”


    “不說,該歇息了,天大的事也要留到明天議。”蕭瀾拍拍身側,“過來。”


    陸追依言躺在他身邊,心裏卻仍舊在想,兩人平時相處時分明就挺青澀酸甜,可每每到晚上睡覺時,偏又像極了一對老夫老妻,又是暖手又是暖腳,隻差將這一頭烏發染成雪,便能假裝已相攜百年。


    蕭瀾吹滅燈火,大帳內頓時漆黑一片,夜色沉寂如厚重絲絨,隻有細碎的窸窣聲,從被中隱約傳來。


    “你在做什麽?”蕭瀾問。


    “沒什麽。”陸追回答,十指輕緩靈巧,將兩人的頭發繞在一起,最後打了個小小的結。


    絲絲縷縷,纏繞不離。


    翌日清晨,蕭瀾一早便出了大帳,清晨的風比起夜間要更加凜冽,他裹著厚厚的毛皮披風在外轉了一圈,對納木兒道:“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隻怕有的受。”


    “怎麽,你在擔心那些奴隸?”納木兒問。


    蕭瀾道:“我是擔心這批奴隸若成批病倒,延誤了挖墳之事,會連累大人受王上責備。”


    “冷自然是冷,卻也不是什麽滴水成冰,你裹著毛皮還受不了,是因為大風似刀。”納木兒道,“可要做工的地方並沒有風,所以並不像你想得那般不堪忍受。”


    “沒有風?”蕭瀾語調中寫滿疑惑,他扭頭看了眼遠處,依舊是黃沙茫茫下的參天石柱,距離此地應當不算遠,卻沒有風?


    見他一臉不解,納木兒大笑兩聲,拍著他的肩膀離開,像是極為得意。而直到等他走遠,蕭瀾方才收起疑色,轉身回了住處,將事情大致向陸追說了一遍。


    “沒有風?”陸追道,“那應當的確就是迷陣了。”


    “有辦法嗎?”蕭瀾問。


    陸追點頭:“有。”


    蕭瀾笑:“這般爽快,想都不想一下?”


    “天下陣法雖多變,卻大多出自同宗,過去一年裏,冥月墓的迷陣我已琢磨透了七七八八,想來此處的應當也不難。”陸追道,“我想出去看看。”


    蕭瀾點頭:“好。”


    陸追眯眼:“看來耶律星不在,否則你也不會這般輕巧就答應讓我出去。”


    “我怎麽覺得你挺幸災樂禍?”蕭瀾雙手捧住他的臉頰,“是,現在的確不在,不過納木兒說在一個月後,耶律星還當真要來。”


    “一個月後?”陸追想了想,“納木兒是朝中重臣,耶律星卻連他都放心不過,還要親自來看,估計那迷陣應當一個月內就能完工。”


    “我猜也如此。”蕭瀾道,“否則兩國對壘,他身為最高統帥,理應一直鎮守軍中才是。”


    “那就是說,我們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來給耶律星準備一份大禮。”陸追使勁活動了一下手腕,“走,先出去看看再說。”


    蕭瀾扯過一條大氅,將他從頭到腳都包了個嚴實,弄出病歪歪的樣子來,方才帶著出了大帳,對守衛說是領著弟弟出來透氣。陸追配合咳嗽兩聲,沿途走兩步停一步,任誰看了都會覺得虛弱。此時風又更大了些,可說來奇怪,在那不遠處的石柱陣上空,卻依舊浮動著不少黃沙與白霧,像是脫離了這片狂風沙地,時光凝滯,不受幹擾。


    陸追道:“回去吧。”


    “這麽快就看完了?”蕭瀾意外。


    “掃了兩三眼,不過已經足夠了,這青天白日的,總不能死死盯著看。”陸追拍拍他的手腕,“今日先到此為止,其餘的留在開始動工後再說。”


    蕭瀾點頭,與他一道回了帳中。陸追將身上厚厚的披風扯掉,連水都來不及喝,便尋了一根木棍,在地上將那石柱與霧氣的形狀畫了出來。


    蕭瀾並未出言打擾,隻是煮了一杯茶,塞進心上人略顯冰涼的掌心:“暖一暖。”


    “你方才說,這些百姓要從何時開始動工?”片刻後,陸追抬頭。


    “明天。”蕭瀾答,“怎麽?”


    陸追將地上的圖抹平,站起來道:“依照這陣法來看,那耶律星的確是請得了高人。”


    “從哪裏看出來的?”蕭瀾問。


    “一時片刻說不清。”陸追站起來,用腳將地上的畫痕抹平,“不過你隻需記得,這陣法當真挺厲害就對了。”


    “那可有辦法破解?”蕭瀾又問。


    “破是沒法破,不過倒是能搗亂。”陸追道,“最好的辦法就是設下一個陣中陣,在大楚將士們被困住之前,先將夕蘭國的軍隊引進去,讓他們自己嚐嚐滋味。”


    蕭瀾笑道:“聽起來有些懸乎,當真能做到?”


    “能。”陸追頗有信心,“可你得先讓那布陣之人消失,若有他在,我做任何手腳都會被發現。”


    蕭瀾答應:“包在我身上。”


    “先前還說我遇事不多想,現在換成你,卻也是一樣不假思索一口答應。”陸追提醒他,“這事可不好做,毫無頭緒一團亂麻,都不知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從中挑一根線頭出來。”


    “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蕭瀾道,“放心吧。”


    陸追深吸一口氣,雙手搭上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楚軍中最厲害的人。”


    “隻在楚軍中?”蕭瀾點點他的心口,“這裏呢?”


    陸追不假思索:“你排第二。”


    “第一是陸前輩?”蕭瀾問。


    陸追卻搖頭:“第一是我。”爹又不在楚軍大營,不用算進去——當然,就算當真在,那第一也還是我。


    蕭瀾配合點頭,深以為然。


    他的小明玉能文能武,能煮飯能補衣,能殺敵能寫詩,如此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軍中還真是無人可敵。


    更重要的是,眉眼俊雅如畫,氣質清雅似蘭。


    自然當排第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同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語笑闌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語笑闌珊並收藏同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