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距離很近,陸追不自覺就往後一躲,命令:“站直了再說話。”


    蕭瀾答曰:“腰疼,站不直。”


    看著眼前人略顯可惡的笑容,陸追深吸一口氣,突然虛晃一招抬腳飛踹。


    “喂!”蕭瀾趕緊躲開,驚魂未定道:“你謀殺親——”


    “我謀殺親什麽?”陸追站起來拍拍衣袖。


    蕭瀾接話:“謀殺親友。”


    “就謀殺你了,如何?”陸追在他胸前捶一拳,“走吧,風雪停了,我們去縣衙。”


    “要以何身份?”蕭瀾問。


    “先去看看再說。”陸追取過大氅遞給他,又好奇道,“對了,我先前一直沒問過,你在大楚軍中待了一年,是以何職務?”


    蕭瀾道:“你猜。”


    “軍中等級從高往低,少說也有十餘級,我要如何猜。”陸追隨口道,“小教頭?”


    蕭瀾笑著搖頭:“比這還不如,我無官無職,姓名未入簿,更是一文錢的餉銀也無。”


    “白給朝廷打仗啊?”陸追圍著他轉了兩圈,狐疑道,“理由呢?”


    蕭瀾愁苦歎氣:“仕途不順——嘶,行行行我說,不準踢人。”


    陸追道:“嗯。”你說。


    “閑散人有閑散人的好處。”蕭瀾道,“軍中等級森嚴,若真有了一官半職,那平日裏想做什麽事,都要先層層上報。有時候有些事情,軍令不準國法不準,可卻偏偏又對楚軍有利,那由我這江湖客去做,朝廷也管不著。”


    “既然對楚軍有利,那為何軍令國法都不準?”陸追繼續問。


    “戰場局勢一日百變,誰也不能事先列出所有應對之策。”蕭瀾又一笑,壓低聲音道,“而且行軍打仗,有時就是比誰更缺德,這種事總不能讓賀將軍正大光明率軍去做,畢竟還有其餘小國看著呢,嗯?”


    “所以你就是那個負責缺德的?”陸追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不錯啊,蕭兄,有前途。”


    “所以等到了西北,你跟著我,可比跟著賀將軍要有趣多了。”蕭瀾替他整好衣領,“走吧,出門。”


    街上風雪已停,不過依舊空空蕩蕩,並無人煙。蕭瀾縱身躍上屋頂,四處看看後伸手一指:“那裏是不是縣衙?”


    陸追點頭,握住他的手向前飛掠,將那落滿積雪的屋頂當做平坦大路,隻幾個騰身挪移,便已經穩穩落到了縣衙前的長街上。朱紅大門前兩隻石獅正俯臥在地,被風雪蓋住大半身軀,隻餘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頭。


    蕭瀾點頭:“輕功有長進。”


    陸追好笑:“聽你這長輩似的口吻,是不是還要給我些獎勵?”


    “行。”蕭瀾爽快道,“晚上給你。”


    陸追原本想他嗆一句有何獎勵隻能晚上給,但話還沒說口,自己的心思卻先活絡起來,那些不可細說的夢境紛紛湧入腦中,最後隻有將話全部噎回去,憤然躍上屋頂。


    蕭瀾緊隨其後,偷眼打量了一下身邊人的神情,識趣轉移話題:“既無公務,這位劉知縣應當不在前廳才對。”


    陸追點頭,與他一道去了後院。


    西北地廣人稀,長風城也是一樣,雖說城池不小,百姓卻不多,平日裏並不需要太多衙役維護秩序,因此縣衙中人手很少,想來這也是那“惡鬼”能為所欲為的原因之一。


    這裏的地方官名叫劉昀,原是西北軍中一名文書,後被調任前來這長風城做縣令,仔細算算已十年有餘。平日裏勤勤懇懇守著一方城池,既無大功也無大過,開庭審案調解糾紛,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官員。原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誰曾想好端端的,城裏竟會突然鬧起了鬼。在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想過要組織起隊伍,將那背後作亂的妖魔揪出來,卻不料對方來勢洶洶邪門得緊,幾次交手下來,不僅傷了大半衙役,師爺更是至今生死未卜。無形的屏障像是一張從天而降的巨網,將長風城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他不知道對方最終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抵擋,隻能組織起城中青壯年守在那長風客棧裏,在茫茫風雪中,惴惴熬過每一個日出日落。


    此時此刻,他正在書房內唉聲歎氣,麵前攤著一張地圖,手邊擺著一盞粗茶,不知放了多久,早已沒了熱乎氣。


    陸追在窗外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就聽他少說也長歎了十幾回。劉昀手中握著朱砂筆,將長風城周遭臨近的城池都畫了個圈,卻又一一抹掉,眼底愁思更深幾分,用手胡亂擦了把臉,將紅色塗得四處都是,看起來有些滑稽。


    外頭有腳步聲傳來,蕭瀾攬過陸追的腰,與他一道躲進隱蔽處。那縫隙極狹窄,兩人隻能麵貼麵站著,身體也緊緊挨在一起,動彈不得分毫。


    陸追與他對視,擠來這裏作甚,為何不去房頂?


    蕭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那露在外頭的大氅扯進來,順勢將人抱得更緊。


    陸追:“……”


    那就不去屋頂了。


    也成。


    來人是名中年婦人,臉凍得通紅,穿著厚厚的碎花小襖,裹著禦寒的頭巾,是這一帶常見的樸素打扮。她推門進去後見劉昀一臉朱砂,先是一樂,後又歎氣:“老爺還在為那鬧鬼的事情憂心?怎麽把自己搞得跟個花臉貓似的。”


    “別提了。”劉昀用袖子擦了擦臉,“我打算組織一支隊伍,前往穀陽渡,請李大人調撥些人馬前來。”


    “穀陽渡?那可離這裏遠得很。”劉夫人擔憂道,“可師爺……那些惡鬼都說了,不準任何人出城,出城者死啊。”


    陸追聞言微微皺眉,他先前倒也猜到了這一點,可也沒想到對方竟會明目張膽告訴地方官,出城者死。


    “出城是死,不出城是慢慢死,這城裏的人都快被抓完了。”劉昀搖頭,“等不得了,我這就想想要怎麽說,明日一早,就去長風客棧找張管事。”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見勸不住他,劉夫人將手中的碗放在桌上,“我燉了些豬蹄,你安心吃了,補補身子。”


    劉昀皺眉:“我不是——”


    “你就吃吧!”劉夫人打斷他,聲音拔高幾分,“當官的就不能吃肉了?這三兩口豬蹄湯,你不吃也多養活不了幾個百姓,休要與我廢話!”


    夫人一凶,劉大人便慫了下來,自己吃了半碗,又將剩下的給她,賠笑道:“娘子也吃,來來,我喂你。”


    聽著屋內兩人對話,蕭瀾低頭看看陸追——聽起來這劉知縣像是還湊活,至少沒有與那惡鬼勾結,不如先進去?


    陸追搖頭,小聲笑道:“人家正吃豬蹄呢,你我現在進去作甚,再等會。”


    蕭瀾道:“可我們是來商議正事的。”


    商議正事,也不能打擾旁人夫妻這片刻溫馨獨處,再苦的日子也得有絲甜不是。陸追依舊站著不肯動,蕭瀾便也沒有再多言,隻是扯高大氅,將他捂得更加嚴實了些。


    片刻後,劉夫人收拾好碗筷出了書房,劉昀活動了一下筋骨,周身熱乎舒坦,心情也好了些。隻是一轉身看到那滿是紅圈的地圖,很快就又愁眉苦臉起來,哀歎不斷。


    “劉大人。”陸追在他身後道。


    劉昀被嚇了一跳,轉身驚慌道:“你們是何人?”


    “大人莫怕,我們是來幫忙抓鬼的。”陸追解釋。


    “抓鬼?”劉昀將桌上大刀拿起來,依舊虎視眈眈。


    明玉公子的臉與名號在王城頗好用,但在這風沙彌漫的西北小城,顯然沒幾個人能識得,於是他扭頭看著蕭瀾,你來。


    “在下姓蕭,此行是要回去西北楚軍大營。”蕭瀾抱拳,“途經長風城,聽說這裏鬧鬼,便想來會會大人,看究竟出了何事,說不定能幫上忙。”


    “西北楚軍,你是賀將軍麾下的人?”劉昀問。


    蕭瀾點頭:“正是。”


    劉昀又問:“身居何職,可有憑證?”


    陸追揉揉下巴,你看看你,沒混個一官半職,說出來別人都不信,很丟人。


    蕭瀾道:“楊清風老將軍是我師父。”


    劉昀依舊抱有幾分懷疑。陸追不得不開口道:“這位大人,你這城中一窮二白還鬧鬼,我們若不是真心想幫忙,何必來趕這趟渾水?”


    “誰說一窮二白了。”劉昀冷道,“若你與那惡鬼是一夥的,想趁機將這城中百姓都設計抓走呢?”


    陸追搖頭:“大人這就錯了,我若是想將這長風城中百姓都抓走,壓根就用不著設什麽計。”


    劉昀問:“什麽意思?”


    陸追掌心壓上桌上那方青石硯台,再離開時,便隻剩了一堆碎石塵土。


    ……


    陸追拍拍手上的渣:“隻需一夜,我就能將這城中男女老幼綁個幹淨,何苦來這書房裏白費唇舌……劉大人這鼓著臉,是想要衝我吐口水?”


    劉昀喉頭滾動了一下。


    “那到底要不要幫忙?不要我們可就走了。”陸追提醒他。


    劉昀卻道:“若你們當真不是歹人,那此番怕也走不掉了。”


    “非也。”陸追擺擺手指,“你的師爺走不掉,我們想離開卻輕而易舉,像我身旁這位蕭大俠,既能孤身闖入敵營大殺四方,將耶律星追得屁滾尿流,更逼他雙手送上飛沙紅蛟,區區幾個惡鬼,又焉能攔得住?”


    蕭瀾看他一眼,我何時有過此等豐功偉績?


    陸追神情淡定,唬人嘛,就隨便吹一吹,你隻管站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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