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沒事吧?”見到葉瑾與蕭瀾出來,陶玉兒趕忙上前詢問。


    “隻是些皮肉傷,倒沒什麽大礙。”葉瑾看了眼陸無名,欲言又止。


    “除了皮肉傷之外呢?”陸無名又問。


    “合歡情蠱,”葉瑾道,“實話實說,情況不太妙。”


    或許是因為陸追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在此番九死一生後,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動的蠱蟲再度開始繁衍蔓延,黑蟻後像是一片沉沉的陰霾,將陸追整個人都籠了起來,吹之不散,揮之不去。


    “還有一件事,”葉瑾猶豫片刻,又道,“二當家的眼睛像是也受了影響,有可能會看不見。”


    陸無名的拳頭驟然握緊,急道:“有沒有什麽辦法……”話說到一半,卻又咽了回去,若有辦法,葉瑾何至於會如此吞吞吐吐。


    陶玉兒也沒說話,隻是擔憂地看了眼兒子。蕭瀾沉默片刻,道:“我去安魂殿。”


    陶玉兒點點頭,那個醜陋的木偶娃娃再次被眾人想了起來,肮髒的身體,黑洞洞的眼眶,詭異而又令人作嘔。


    嫵媚的紅裙已經變成泥巴破布,藥師倒在地上,整個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卻依舊滿眼嘲諷地看著蕭瀾:“怎麽,看這一臉黑風煞氣的,少主還沒找到你那可憐的心上人?”


    “這是怎麽回事?”蕭瀾將一個木偶人丟到她麵前。


    “木人啊。”藥師“噗嗤”一笑,“陸明玉的木人,你從蝠手中拿來的?”


    “有何用途?”蕭瀾又問。


    “蝠想用它代替陸明玉,打開冥月墓。”藥師搖頭,“那個蠢貨,嘖。”


    “蝠要挖了明玉的眼睛,”蕭瀾繼續道,“他說這樣木人就能活。”


    “或許是吧。”藥師漫不經心回答,“誰知道呢。”


    “或許是?”蕭瀾蹲在她對麵。


    藥師與他對視片刻,心裏逐漸明白過來,臉上又掛了陰測測的笑:“怎麽,陸明玉的眼睛出問題了?”


    “蝠既然想要明玉的眼睛,就不可能讓他出事。”蕭瀾道,“是你幹的。”


    “沒錯,是我。”藥師以為陸追已無生路,倒是沒有否認,笑容卻愈發陰毒起來,“合歡蠱蟲越積越多,自然會往腦子裏鑽,眼睛會瞎是遲早的事。”她當初既然要利用蝠來練穿魂**,自然不能明著與他做對,卻也不願讓蝠當真用那木人進入冥月墓,便隻能設計慢慢毀了陸追的眼睛。


    蕭瀾臉色陰沉看著她。


    “趁早死心吧。”藥師撐著往前爬了兩步,聲音如同地府惡鬼,“你那心上人,要麽死個痛快,要麽生不如死,如此一比,倒還是前者更爽快些。”


    一記清脆的耳光在她臉上炸開,陶玉兒怒不可遏:“你這老妖婦,簡直喪心病狂!”


    藥師嘴角滲出血來,眼底卻依舊掛著惡毒:“能拉陸明玉陪我一道去黃泉,我可不虧。”


    “穀主找你。”陶玉兒道。


    蕭瀾點頭,站起來出了安魂殿。藥師雙眼直勾勾盯著陶玉兒,咬牙道:“你又裝什麽清高,分明也是一樣喪心病狂,現在怕是迫不及待想要打開墓穴了吧?”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直活在錯誤中不願醒來?”陶玉兒居高臨下看著她,“實話告訴你吧,瀾兒已經找到明玉了。”


    “找到了又如何,找到了,一樣是死路一條。”藥師嘶啞笑著,不斷溢出的血將她胸前染出一片深色,幹枯的雙手胡亂摳著地上的泥土,身體痙攣,不多時便徹底斷了氣。


    陶玉兒找來官兵,將那醜陋的屍首拖出墓穴,燒了個幹幹淨淨。


    ……


    陸追這次睡了很久,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綿延不絕的夢,夢裏從江南到王城,再到朝暮崖,人很多,事也很多,如同巨石壓在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


    “明玉。”蕭瀾握住他無意識亂抓的手,“醒一醒。”


    耳邊的聲音像是溺水人麵前的稻草,陸追掙紮著離開夢境,裏衣被冷汗浸得緊緊貼在身上,發間也有些發潮。他胸口劇烈起伏許久,方才平靜下來,看著眼前一片漆黑啞聲問:“什麽時辰了?”


    蕭瀾微微頓了片刻,道:“午時。”


    陸追一愣:“白天?”


    “嗯。”蕭瀾握著他的手,輕輕放在他眼睛上,“穀主說你眼睛要多養著,所以纏了繃帶,能不看東西,就暫時別看了。”


    陸追手指微微蜷起來,沒說話。他心裏其實已猜到七八分,畢竟先在浣花城時,也早就聽蝠說過木頭娃娃之事。但即便有所準備,可現如今眼前當真成了一片黑,他心裏也一樣充斥著不安與恐慌。


    “先告訴我,還有沒有哪不舒服?”蕭瀾又問。


    “沒事。”陸追撐著坐起來,勉強定下心神,“這是哪裏,冥月墓嗎?”


    “這是曹伯伯的武館,那墓中又潮又濕,不好養病的,我就帶你出來了。”蕭瀾道,“藥師死了,冥月墓裏的炸藥已經分批撤了出來,眾弟子暫時收監,朝廷大軍都守在伏魂嶺,一切都和我們計劃中一樣。那日我找到你時,見通往主墓室的殿門已經被打開,不過陸前輩說暫時不必進去,等你醒來再說。”


    “等我醒來做什麽,朝廷大軍既然已經來了,隻管讓他們將墓葬運走便是,免得夜長夢多。”陸追咳嗽兩聲,“我想喝點水。”


    蕭瀾起身倒了杯溫水,塞進他手中:“慢一點。”


    “……等一下,王阿毛救出來了嗎?”水沒喝兩口,陸追又想起一件事。


    “王阿毛是誰?”蕭瀾問。


    陸追吃驚道:“沒人管他?”


    蕭瀾:“……”


    還真有這麽個人?


    “那安魂殿下是一處鱷魚深潭,我掉下去後,發現那裏還困了一個盜墓賊。”陸追急道,“若非有他相助,我也闖不出來……我暈了幾天?”


    “五天,你慢慢說。”蕭瀾道,“等你說清楚了,我馬上就去找人帶他出來。”


    五天?陸追聞言鬆了口氣,幸好也不是太久,那王阿毛應該還在滿臉絕望地啃鱷魚肉。他盡量簡短地將事情說了一遍,蕭瀾聽完後點頭:“鱷魚潭,旁人怕是闖不過去,我親自去救他。”


    “去找找葉穀主,看有沒有什麽藥能讓那些鱷魚暫時昏睡,或者至少能離人遠一些。”陸追道,“還有,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放心吧。”蕭瀾往他身後塞了一個靠墊,“我這就去找陸前輩過來。”


    陸追答應一聲,手裏抱著茶杯,心裏依舊紛亂一片。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事情一件一件挨個理了一遍——冥月墓已經打開,隻等官兵運出墓葬交給朝廷;至於王阿毛,有蕭瀾與眾人在,想要救他出來應該也不難,而這兩件事了結後,最大的麻煩,似乎就隻剩下了自己的眼睛。


    陸追握住繃帶,猶豫著想要拆掉試試,最後卻還是將手放了下來。他了解葉瑾,也了解蕭瀾,若自己現在當真還能看得見,那即便要纏,也會等到自己醒來後再纏,何至於在昏睡中就綁個嚴實,連條縫隙也不留下。


    他苦笑一聲,仔仔細細想了想,瞎子要如何過下半生。


    屋門“吱呀”響了一聲,陸無名大步過來坐在床邊:“怎麽端著涼水,爹去給你換一杯。”


    “不喝了。”陸追將水杯遞給他,“蕭瀾去救王阿毛了?”


    “穀主給了瓶藥,阿六也跟著一道去了。”陸無名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裏,“還暈嗎?”


    “睡久了,腦袋有些沉。”陸追道,“坐一會就好了。”


    陸無名答應一聲,看著他纏著繃帶的雙眼,滿肚子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陸追先笑了笑,道:“這樣也好,我能好好歇一陣子。”


    “爹帶你回家吧,好不好?”陸無名問,“冥月墓的事情已了,我們回去看看你娘。”


    陸追抿了抿嘴,沒說話。他想起先前蕭瀾曾經說過的,待到冥月墓事了,就跟自己一起回王城,一起……去西北。


    “先別想了。”陸無名拍拍他,“好好好,我們說些別的。”


    “要說什麽?”陸追縮進被子裏,“我餓了。”


    “粥已經煮好了,穀主說你頭兩天要養胃。”陸無名道,“陶夫人親手熬的。”說完又低聲道,“你若嫌難吃,我讓大刀再去重新煮一碗。”


    陶玉兒端著碗進來,不悅道:“你說你這人,怎麽還背後說閑話。”


    “怎麽就說閑話了。”陸無名強辯,“我兒子要吃什麽,我還做不得主了?”


    陶玉兒“嗤”他一聲,坐在床邊將粥吹涼喂過去:“別聽你爹的,小心點。”


    陸追乖乖咽下一口,笑道:“挺好吃的,多謝夫人。”


    “好吃就多吃一碗,晚上我再煮一碗麵來。”陶玉兒道,“用老母雞燉的湯,好好補補。”


    陸追道:“嗯。”


    見他臉上總算有了笑意,陸無名也稍微鬆了口氣,站在一邊看著兒子吃飯,卻又偏偏想起葉瑾那句“情況不大妙”。他不知這“不妙”究竟是有多“不妙”,可問過葉瑾,也隻得來含糊一句“不會有性命之憂,眼睛也會好”。按理來說這結果像是極好的,可不知為何,他心裏卻總是沒有底,也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才能讓這一切苦難快些過去。


    一碗熱粥下肚,周身也暖和舒服不少,陸追打了個嗬欠,昏昏欲睡。


    “瀾兒去救的那個王阿毛,是誰啊?”陶玉兒握著他的手,沒話找話地想要多聊幾句,好讓他少睡一些。陸追卻隻含含糊糊答了幾句,就又呼吸綿長起來,腦袋一歪睡得挺熟。


    陸無名道:“流了那麽多血,體虛也是意料之中。”


    隻是流血太多倒也好了。陶玉兒歎氣,將人扶著躺好,用手背輕輕碰了碰那蒼白的臉頰,也不知何時才能紅潤回來。


    傍晚時分,蕭瀾與阿六也順利帶著王阿毛回了武館。王阿毛生平頭一回像話本中的地主老爺一樣,被下人伺候洗了七八回澡,又吃了一桌子席麵,暈乎乎覺得像是在做夢,坐在院中感慨不已,拉著下人連問何時才能去見恩人。


    “我爹受傷了,你且在這安心住著吧。”阿六推門進來,又給他送了包點心,“過幾日再去見也不遲。”


    “傷了?可還嚴重?”王阿毛趕忙問。


    “不重,快好了。”阿六將點心放在桌上,“有事找我便是,我叫阿六。”


    “好好好,那個,阿六大俠,”王阿毛小心翼翼問,“先前那位大俠,我要如何稱呼?”


    “同我一起救你的,叫蕭瀾。”阿六道,“帶著你一道殺鱷魚的是我爹,叫陸追。”


    “陸陸陸追?”王阿毛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猛然一拍大腿,怪不得與那玉雕有幾分相似,原來真是冥月墓的主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明玉公子啊!他欣喜若狂,還想拉著阿六多問兩句,抬頭卻已不見人影,便隻有自己嘿嘿傻笑,覺得此生也傳奇了一回。


    ……


    蕭瀾將陸追抱在懷中,在額頭落下一個親吻:“晚上吃什麽了?”


    “雞湯麵。”陸追靠在他胸前,“還有桂花糕和棗泥酥。”


    “吃這麽多?”蕭瀾皺眉,手伸進他衣服裏一摸,“撐不撐?”


    陸追嘟囔:“撐什麽撐,我還想吃綠豆餅,陶夫人不答應,最後隻給了一塊糖含著。”


    蕭瀾被逗樂:“這帳不能怪娘,你得記在穀主頭上,他說了能有七八回,你隻能吃六分飽。”


    陸追答應一聲,繼續在他懷中發呆。夜很安靜,被褥也很軟,冥月墓不再是煩惱的根源,床頭掛著香囊,空氣又甜又好聞,這本是先前夢寐以求的場景,隻是……他不由自主伸手,又想去觸碰雙眼上的繃帶。


    蕭瀾握住他的手腕:“乖。”


    “以後真要靠你養了。”陸追歎了口氣,“我這人吃得多,閑不下來,偏偏還跟老頭似的愛到處溜達,你怕是有的頭疼。”


    “別多想。”蕭瀾捏捏他的下巴,“我自然要養你,不過穀主說了,他有辦法治好你的眼睛。”


    陸追答應一聲,也沒信。


    “想不想睡?”蕭瀾問,“快子時了。”


    陸追敷衍答應一聲,繼續胡思亂想。


    “沒事的。”蕭瀾掌心滑過他的頭發,低聲道,“有我呢。”


    陸追將臉埋在他脖頸處,過了許久,卻突然問道:“萬一我以後脾氣變得很壞呢?”


    “能有多壞?”蕭瀾順著他道,“再壞我也慣著,哪怕燒了宅子,我隔日就買一座新的給你接著鬧。”


    陸追笑著咬他一口:“你才要燒宅子。”


    “你看,這不也沒多壞嗎。”蕭瀾也笑,“別亂想了,至少這一個月先好好聽穀主的,行不行?”


    陸追深深呼了口氣:“嗯。”


    “睡吧。”蕭瀾用被子將他裹嚴實,“明天早上,我去城西給你買糖油餅回來吃。”


    窗外皎月寂寂,夜涼如水。


    王阿毛在武館裏一連住了三五天,也沒見到陸追,悶得慌便自己出去溜達,結果就聽街頭巷尾茶館酒樓,人人都在說冥月墓的事。


    “據說是陸家的人,親手將那冥月墓交給朝廷的。”一個後生站在樹下,正說得眉飛色舞。周圍一圈百姓嘖嘖稱奇,都在嘀咕說不知那墓中究竟埋了多少金山銀山,竟能讓朝廷大張旗鼓,從元州抽調數千大軍前來鎮守,伏魂嶺上黑壓壓的到處都是軍隊,一眼望不到頭。


    不過雖說聊得滿臉豔羨,可百姓心中都清楚,即便那墓中金山再多,也和自己並無關係,如今來了朝廷大軍反而是好事,畢竟先前有這麽一座看得見摸不著的金山擺在城外,總是有些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就會殺來一撥江湖中人折騰個你死我活,現在被朝廷收走,以後便也能好好過安穩的消停日子。


    聽眾人都在說陸公子,王阿毛擠在人群裏猛咽口水,很想將那段鱷魚潭的事情也拿來吹噓一番,最後卻還是忍了回去,畢竟現在自己也算是半個江湖中人,要學會保守秘密。他喜顛顛在外頭逛到天黑,方才拎著兩包點心回了武館,剛一進門就被阿六叫住,說陸追要見他。


    “好好好。”王阿毛笑容滿麵,趕緊拎著點心就跟過去,臨進院門前,阿六拉住他的胳膊道:“我爹眼睛受了傷,你切記不要大驚小怪。”


    “公子眼睛傷了啊。”王阿毛聞言吃驚,又有些可惜,畢竟是那般好看清亮的一雙眼睛,他問,“嚴重嗎?”


    “不嚴重,不過你也要機靈些,不該問的別問。”阿六吩咐。


    王阿毛連連點頭,又將衣服往好拉了拉,方才進了小院。


    陸追沒在床上,他裹著厚厚的冬裝,正坐在回廊下喝茶。雙眼依舊覆著白紗,蕭瀾坐在他身側,正在煮水燙壺。


    “公子。”王阿毛賠著笑打招呼。


    “你來了。”陸追嘴角一揚,“他們說你去城裏逛了,好玩嗎?”


    “外頭挺熱鬧。”王阿毛坐在他對麵,笑道,“百姓都在說冥月墓的事,還說陸公子功夫高得很,能打退墓裏頭的數千鬼兵。”


    陸追遞給他一盞茶:“我還要多謝你。”


    “謝我做什麽,沒有公子,我隻怕這輩子就要被關在那墓裏了。”王阿毛撓撓腦袋,想要關心兩句他的身體,卻又想起阿六的叮囑,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


    “往後想去哪裏,要回家嗎?”陸追問。


    “不回,我孤家寡人一個,親戚嫌我丟人,也早沒了來往。”王阿毛麵上發熱。


    “若無家可歸,就去朝暮崖找林威吧。”陸追道,“那裏雖說算不得富庶,可一大群兄弟在一起,至少吃穿不愁。”


    “我嗎?”王阿毛意外道,“我也能當大俠?”


    陸追笑道:“那是我先前待過的地方,算不得江湖門派,也不出大俠,不過日子逍遙快活,是個好地方。”


    “好好好,我去,公子也一道去嗎?”王阿毛問。


    “我還有別的事。”陸追道,“明日阿六會給你盤纏和書信,你到蒼茫城找那裏的縣令,自會有朝暮崖的人下山來接你。”


    “多謝公子。”王阿毛喜不自禁,搓著手傻樂。


    “回去休息吧。”陸追道,“還欠你一頓好酒,不過大夫不準我喝,隻有以後再說了。”


    “我等我等。”王阿毛趕緊道,“公子好好養傷,身子要緊。”


    陸追叫來阿六,讓他送王阿毛回去,自己伸了個懶腰,對蕭瀾道:“腰疼。”


    “還有傷呢,非要出來坐在這回廊裏。”蕭瀾扶著他站起來,“茶也喝夠了,現在能回屋了?”


    “今日葉穀主叫你出去,都說了什麽?”陸追問。


    蕭瀾將他抱回床邊坐著:“你沒睡著?”


    陸追道:“裝睡。”


    蕭瀾笑著替他解衣服:“有什麽好裝睡的,穀主叫我出去沒說別的,隻是朝廷又送了封書信來。”


    “皇上還是溫大人?”陸追問。


    “皇上。”蕭瀾沒有瞞他,“宣我和師父去王城,先前你我猜對了,夕蘭國那耶律星果真集結了大漠各部族,現在已經成了氣候。”


    陸追微微皺眉:“那你要去嗎?”


    “你說呢?”蕭瀾捏捏他的臉頰,“天大的事情,也要等你身子好了再說。”


    “我這要何年……唔。”陸追往後退了退,卻被托住後腦,反而被親得越發纏綿幾分。


    “我老老實實將所有事情都同你說了,你可不準趕我走。”蕭瀾拍拍他的胸口,“先將西北的事放到一邊,好好養病,知不知道?”


    陸追猶豫道:“那你不去了嗎?”


    “去不去將來再說,至少現在我得陪著你。”蕭瀾將他的雙手攥在掌心,“你已經將冥月墓交給了朝廷,就別再將我也交出去了,嗯?”


    陸追笑了笑,抽出手來撫過他的側臉:“那楊前輩呢?”


    “我與師父商議過了,他會先回王城。”蕭瀾道,“比起我,皇上更想見的應該是師父才對,畢竟武夫易找,將軍難尋。師父說他願意先去西北協助賀曉將軍,待到你身體好一些了,我再去王城見皇上也不遲。”


    “你可不是普通的武夫。”陸追雙手搭在他肩頭。


    “嗯。”蕭瀾道,“我是好看的武夫。”


    陸追笑著推他一把,洗漱之後躺回被窩,原本還想再說說西北的事,可鋪天蓋地的困意卻很快就再次席卷而來,腦中昏昏沉沉的,連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在一片黑暗裏,他默默將臉埋在蕭瀾胸前,能清楚地覺察到在這短短數日裏,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嗜睡和疲憊,哪怕今夜特意煮了最濃的茶,也依舊毫無用處。


    他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也不願多想。


    蕭瀾的手在他背上輕拍,是世間最溫柔的撫慰。床頭半寸紅燭挑出一方微光,照著陸追安靜的睡顏,唇上依舊不見血色,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蕭瀾總覺得那一頭烏發如今似乎也有些泛黃枯燥,不再是以往錦緞般的黑亮細軟。


    陸追在夢裏低低嗚咽了一聲,蕭瀾的心也不輕不重疼了一下,像是有貓在撓,尖銳細碎,帶著淋淋的血痕。他抱緊懷裏瘦弱的身體,多想像先前說的那樣,兩人一起回江南飛柳城,種花養草,喝茶彈琴,將所有憂心事都拋在腦後——他甚至覺得哪怕陸追以後當真看不見了,隻要人能健健康康的,那也一樣算是很好很好的結果。


    細碎的吻不斷落在那泛著藥香的發間,蕭瀾閉上眼睛,聽耳邊熟悉的呼吸聲,心裏兀然泛上一陣酸楚。九死一生的卦象既是應驗了,那往後他的小明玉是不是就能好好活著,如同這世間許多人一樣,逍遙自在,快活無憂。


    冥月墓中的墓葬被分批運了出來,重兵押運送至王城國庫。光是這些年鬼姑姑與藥師積累搜刮的財富,就裝了整整一個車隊。主墓大殿內的金山也被運出,至於墓穴更深處,陸無名卻一直未用紅蓮盞將其打開——或許是存了幾分私心,他總覺得,該讓陸追親手去做這件事。


    朝廷對此倒也沒有異議,畢竟陸家能將金山交出來,已是值得大肆嘉獎之事,總不能勒令別人將祖墳也刨個底朝天。奴月國的人雖說暫時沒有尋到白玉夫人的雕像,卻意外得到了楚淵一封詔書,說要宣召進宮商議兩國通商之事,也算頗有收獲。


    一切事情都在向著最好的方向發展,除了陸追的身體。短短月餘,他已經從剛開始的精神尚可,變得連床也下不來,隻裹在被子裏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手指虛弱無力,整個人都軟綿綿的。


    葉瑾在藥廬裏背著手來回轉圈,而後一咬牙,“嘩啦”一把扯開門。


    院裏頭站滿了人,蕭瀾,陸無名,陶玉兒,阿六,嶽大刀,都在看著他,卻又無一人說話。


    “我能治好二當家。”葉瑾握了握拳頭。


    空氣依舊是寂靜的,所有人都在等下一句話。


    “合歡蠱解不了,”葉瑾看著蕭瀾,心一橫道,“隻有讓他忘了你。”


    陶玉兒大驚失色:“這……”


    “忘了心中所愛,那即便有黑蟻後,二當家身體裏的蠱蟲也活不了多久,頂多一年就能死個幹淨。”葉瑾道,“到那時,我還能將你體內的蠱蟲也取出來。”


    “取出來之後呢?”蕭瀾問,“明玉的記憶還能回來嗎?”


    “說不好。”葉瑾道,“或許同你先前一樣能想起來,又或者會像邱子辰一樣,徹底忘個幹淨。”


    “沒有別的辦法嗎?”陶玉兒急問。


    葉瑾搖頭。


    “……我答應。”片刻後,蕭瀾道,“隻要穀主能治好明玉,怎麽樣都行。”


    陸無名想要說話,卻也不知自己能說什麽,這像是眼前唯一的辦法,他別無選擇。


    嶽大刀轉身抹了把眼淚,阿六伸手攬過她的肩膀,也默不作聲。


    “事不宜遲,三日後吧。”葉瑾看著蕭瀾,“還有,在蠱蟲死絕之前,最好……別見麵。”情之一字誰能說得準,萬一忘不幹淨,又要多吃一番苦。


    蕭瀾點頭:“好。”


    “那我去準備了。”葉瑾心裏歎氣,轉身回了房中。


    陸無名單手搭上蕭瀾的肩膀,手指用力攥了攥。


    “沒事的。”蕭瀾低啞道,“我去看看明玉醒了沒。”


    ……


    陸追靠在床頭,正在打盹曬太陽,今日天氣很好,想來天空又是一片湛藍,還有白絲絲的雲,被風吹出各種形狀。


    蕭瀾將他的手攥住:“怎麽睡醒也不叫我?”


    “沒睡醒。”陸追靠在他肩頭,懶懶道,“想出去曬會兒太陽。”


    蕭瀾扯過大氅將他裹嚴實,抱出臥房放在了院中軟榻上。


    “真好啊。”陸追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與他扣住十指,發了一陣呆,又湊過去環住他的腰。


    “怎麽了?”蕭瀾撓撓他的耳後,小聲笑問。


    “等將來你去了西北,替我多看兩眼長河落日。”陸追在黑暗中閉著眼睛,想了一陣又道,“還有,欠王阿毛的酒,也要代我去還。”


    蕭瀾猛然收緊雙臂:“不許你亂想!”


    陸追把臉埋在他胸口,沒再說話。


    “你不會有事的。”蕭瀾將人抱緊,想再多哄兩句,心卻像是被利刃從中間鮮血淋漓破開,他不知道要如何掩飾去聲音裏的幹涸嘶啞,最後隻能低下頭,在那微涼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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