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那弟子又推著小車從山洞中出來,上頭依舊堆滿了沉重的木箱,走起路來頗為吃力。


    “你當真有把握?”葉瑾依舊不放心,又問了一回。


    “有。”陸追道,“穀主信我,要混進那安魂殿中,還當真不算難,難的是進去後要怎麽做,可現在也不知裏頭情形如何,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葉瑾猶豫著點頭,又看了眼蕭瀾,見他似乎頗為放心,便也隻好先由著陸追,看他下一步要如何走。


    有一段墓道極狹窄,手中推車又極重,稍有不慎就會跌入深坑。那弟子提著一口氣,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好不容易通過大半,方才敢稍微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衣袖擋住雙眼的瞬間,他突然感覺到前頭似是有黑影撲來,隻可惜還未等他看清那究竟是什麽,就已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脖頸,腿一軟倒了下去。


    蕭瀾穩穩扶住推車,陸追匆匆套上那弟子的衣服,又往臉上貼了一張人皮麵具,將他自己扮成了一個臉色蒼白的瘦弱男人。


    “就這樣?”葉瑾看了眼地上昏迷之人,搖頭道,“可是一點都不像。”


    “不需要像,這危急關頭,也沒時間再做一張新的麵具。”陸追道,“我自有辦法,讓那安神殿內外所有看到我的人,都神思恍惚。”


    “陣法?”葉瑾總算猜出端倪,卻也鬆了口氣,別的不好說,想起日月山莊中那個非常非常淫蕩的相思局,他對陸追的布陣之術還是頗為放心的。


    “而且那可是安魂殿。”陸追從蕭瀾手中接過推車,“用來安魂的大殿,本就暗藏玄機,對我們而言可謂天時地利。”


    “那我們呢?”葉瑾又問,“怎麽進去?”


    “我先去看一眼,”陸追道,“至少也要探探裏頭的情況如何。”


    蕭瀾微微皺眉。


    “放心吧。”陸追對他道,“我有分寸。”


    蕭瀾猶豫片刻,點頭:“自己多加留意。”


    陸追推著小車,向著安魂殿的方向走去,臨到入口,他從袖中悄無聲息抖出一枚木簪,順手插在了發間,那木簪上鑲著一枚紅色的寶石,又亮又圓,很是引人注意。


    “你……”守衛想例行問話,抬頭卻覺得眼前一花,周圍景象變得有些虛幻,隻能看清混沌中的一點紅光,於是便伸手使勁揉了揉眼睛,越發想辨明那一點紅究竟是什麽。


    “我是來送東西的。”陸追低聲道。


    “進去吧。”守衛側身,讓出一條路來。


    陸追答應一聲,推著車進了大殿。在殿門轟然關上的刹那,那守衛方才回過神來,搖搖腦袋覺得方才似乎發生了些什麽,可卻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隻是自己站在這裏神思恍惚,走神了一會兒。


    陸追順利進了安魂殿,暗處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加緊繃幾分,目不轉睛盯著那厚重的殿門,留意著一切裏頭傳來的聲響。


    車輪“咯吱”作響,陸追迅速用目光掃了一遍四周。空曠高大的前殿中,堆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木箱,更有無數黃金與珍珠散亂堆在地上,在燈燭的照映下,像是一片跳動的光與火,讓人深陷其中,眼花繚亂。


    陸追將箱子費力地卸下來,一個個碼放整齊,目光卻一直落在大殿正中。


    那當真是一座由黃金堆積而成的山,奪目奢靡,上頭掛滿了珍珠翡翠,隨便摘下一串,都能到市集中換個好價錢。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隻怕都會折腰在這驚天財富下——更別提在那金山之上,還斜躺著一位女子,發髻高聳身形玲瓏,隻看紅衣背影,就能猜到待她轉身後,定是位一等一的美人。


    藥師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卻並未回頭,依舊單手執著銅鏡,纖纖玉指撫過鬢邊,看得如癡如醉。


    陸追心裏一笑,推著空車又出了大殿。


    那守衛依舊暈暈乎乎,看著他一路遠去,順便迷糊思索,莫非自己是著涼發燒了不成。


    陸追推著車轉到隱蔽處,蕭瀾與葉瑾已經等在那裏。


    “裏頭怎麽樣?”蕭瀾問。


    “沒問題。”陸追道,“隻有藥師一人,躺在黃金山上自我沉醉,聽到大殿門響,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那這回要一起進去嗎?”蕭瀾又問。


    “嗯。”陸追點頭,“進去之後若有變故,可以先隱匿在那些木箱後,再見機行事。你二人隻管跟著我,那守衛看不見的。”


    “厲害。”葉瑾點頭,又問,“可你現在要怎麽去裝金子?那山洞可不是安魂殿,障眼法也好用嗎?”


    “這陣了,還裝什麽金子。”陸追推起空車,“就這麽進去便是。”


    “……”葉瑾摸摸下巴,也對啊,這陣裝什麽金子,莫非還真要替那老妖婆當苦力不成。


    守衛又是暈暈乎乎,將那大殿門開了一回,順道在心裏想,為何覺得今日風這麽大,嗖嗖直刮。


    黑影倏忽飄入安魂殿中,像是模糊意識到了什麽,守衛不由就驚出一身冷汗,猛然轉身想要一看究竟,那大門卻已經轟然關閉。他心裏終於泛上疑惑來,可又不敢擅自闖入,隻得趴在門上小心翼翼聽了半天,覺得裏頭似乎並沒有動異樣,方才稍微鬆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或許真的隻是幻覺。


    藥師卻警覺地轉過身來。


    陸追背對她,正在將那些木箱重新碼放整齊,又挨個用手推過,像是要再檢查一回是否牢固。


    “還剩下多少?”看了一陣後,藥師問。


    陸追躬身道:“不多了。”他所處的地方,恰好被碼放堆疊的箱子擋住光亮,又垂著頭,因此並不能看清容貌。


    “不多了,是還剩下幾箱?”藥師從金山上飛身而下,雙腳穩穩踩在地上,隻一招便能看出,內力不容小覷。


    “七,七八箱吧。”陸追啞聲答。


    藥師卻沒有再說話,而是一步一步向著他走來。陸追的臉隱匿在黑暗中,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那紅色的繡鞋踩過金磚玉瓦,長而華麗的裙擺曳在身後,沿途拖動無數元寶“當啷”滾落,與堆積的翡翠碰撞在一起,發出聲響來,在大殿中尤顯清脆不絕。


    藥師一直在看著他發間那一抹幽紅,她覺得在這大殿中,不該有這種顏色。眼前的路看似堆滿黃金,可每踩一步上去,卻都像是踩進了棉絮中,距離那紅光越近,棉絮又變成了泥淖與沼澤,讓前行更加艱難起來。


    她刻意走得很慢,心間湧上綿綿不絕的詭異感,她覺得自己該停下腳步,卻又無法控製身體,就像是先前所經曆過的無數次夢魘一樣,任大腦再清醒,手腳也動彈不得半分。


    那奪目的紅點逐漸模糊分散,慢慢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無數個,天空是金色的,星辰是紅色的,那不是這個世界該有的東西。


    她要停下,她必須停下。


    一柄匕首滑落手中,藥師猛然抬起手,卻沒有刺向那詭異的紅點,而是刺穿了自己的左掌心。


    刀刃穿透而過,黑色的血液粘稠湧出,劇烈的疼痛讓她清醒過來,得以迅速俯身下去,躲過了身後那呼嘯而來的烏金鐵鞭。


    蕭瀾並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而是再度攻了上來。一邊的陸追亦是拔劍出鞘,三尺青鋒淩空掃過,將那半頭青絲悉數斬斷。


    藥師“嗬嗬”笑出聲來,眼中並無詫異,而是透著妖媚:“瀾兒就不必說了,另一個,這麵具醜兮兮的,是陸明玉吧?”


    陸追又一劍逼至她胸前,藥師閃身躲過,又嗤道:“分明就有一張好看的臉,何必要戴如此醜陋的麵具,不覺得可惜?還要再加個不倫不類的紅簪子,這攝魂的妖術,是陶玉兒教你的吧?”她語調閑散,出招卻是半分不落,一雙手利如鬼爪,那閃著幽幽藍光的指甲,像是比任何武器都要鋒利。


    “你那師父在臨死前,還想著你要替她討債。”藥師一招將蕭瀾逼至牆角,譏笑道,“卻不知你回冥月墓,是為了幫陸明玉,怎麽,敢情先前一直就沒忘了他?”


    “意外嗎?”蕭瀾問。


    “我可不意外,少主人情深似命,我早就見識過了。”藥師縱身落在地上,目光陰狠,“不過如此也好,反正你二人也活不長,倒不如來我這領個幹脆。”


    陸追手腕一震,斜裏一劍刺穿她的衣襟,那外袍垮下大半,露出白皙的肌膚來。


    葉瑾:“……”


    藥師咯咯笑著,非但不加遮掩,出招反而愈發潑辣陰毒。看著那豐腴妖嬈,裹在肚兜下的……兩團,葉瑾略微崩潰,覺得自己眼睛很辣,要回日月山莊洗。


    陸追的招式逐漸狠毒起來,武功路數看似是陸家的清風劍法,卻又不盡相同,更像是隨心所欲的野路子。藥師一連接下他數十招,心中有些意外——當年陸無名與鬼姑姑交手時,她也是見過的,那時的陸家劍法,可遠沒有現在這般邪氣。


    “你練了穿魂**?”她終於窺出幾分端倪。


    陸追並未答話,卻又使出一招穿魂**的招式來,他先前用這一招已經蒙過季灝一回,既然好用,那就拿回來再用一次,兵不厭詐。


    藥師卻有了另一個想法,她突然不想殺陸追了。當初作為交換條件,蝠的確給了她一本穿魂**,卻是全新的手抄本,並非最早的古籍原貌,她雖也練了,可卻一直心懷芥蒂,不知那老怪物究竟有沒有騙自己,故意偷改一兩式內力招數。此番既然有另一人也練過,那自然要留下命,殺不得,至少也要先問個清楚。


    主意打定,她一掌打落陸追,轉而攻向蕭瀾,這一回終於不是貓捉耗子似的戲弄,而是招招死手。葉瑾在暗處看得吃驚,蕭瀾功夫已屬不弱,更何況還要再加上一個陸追,兩個中原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聯合,卻上百招都不能宰了這老妖婆,也是邪了門。


    若讓她跑到人世間,江湖各門派隻怕又要到處搜尋去抓,就像是當年對付魔教那般。一旦如此,那武林盟豈非又要平白多出一大堆事情來,到那時,盟主還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吃飯,要不要喂驢!


    想到此處,葉穀主果斷站起來,刷刷兩把擼起袖子。


    蕭瀾與他交換一個眼神,猛然一腳將藥師踢飛在地,幾乎傾注了十成功力。


    “你!”萬萬沒料到,在那金山後竟還躲著一個人,藥師心下駭然,還未來得及說話,嘴裏便嘩啦被潑進來一股不知是什麽東西,撐著坐起來就往外吐。


    陸追趁機飛身而下,一劍刺穿她的左胸。利刃斬斷的不像是肌肉,倒更像是發泡的棉花,綿軟稀爛,毫無生氣。


    黑色的鮮血從嘴中溢出來,藥師挪著往後退了兩步,看著麵前的三個人。


    蕭瀾也冷冷看著她。


    一片死寂中,藥師卻又無聲地笑起來,她道:“你以為你贏了?”


    “我贏不贏不知道,不過你已經輸了。”蕭瀾手腕一抖,鐵鞭如蛇一般纏上她的咽喉。


    “我……我沒輸,你的心上人,馬上就能來陪我了。”藥師粗喘著,臉上神情詭異,“在陰曹地府裏,我要找他算賬,你那姑姑也要找他算賬,你怕不怕?”


    “黑蟻後與合歡情蠱的解藥,”蕭瀾收緊右手,沉聲道,“交出來。”


    “我若不交呢?”藥師問。


    “那我就收回這美豔的身體,找一個最醜陋的老人,將你的魂魄重新裝進去。”陸追看著她。


    “……嘖嘖,還是明玉公子聰明,知道我怕什麽。”藥師笑得陰森,費力將纏在脖頸上的鞭子解開一些,又對蕭瀾道,“這鞭法,最初還是我教你的,少主人尚且記得吧?”


    蕭瀾道:“沒人想同你敘舊。”


    “敘舊?我不是敘舊,隻是提醒少主人,”藥師說得很慢,“提醒少主人,這鞭子可不止你一個人有!”話音未落,一條紅練已從她袖中飛射而出,纏住陸追甩過半空,重重砸到了那座金山上。


    一切都隻發生在眨眼間,金磚與珠寶受到衝撞,像是流水一般傾瀉滾落,將陸追埋在了下頭。


    “找死!”葉瑾勃然大怒,一掌將藥師打得奄奄一息,自己趕過去幫蕭瀾救人,隻是搬開那些金磚後,下頭卻空空如也,莫說是陸追,就是連衣裳碎布也沒有一條。


    蕭瀾眼底赤紅,一把卡住藥師的脖頸:“說!”


    “安魂殿,這是死門,機關也是死機關,進去就出不來了。”藥師臉上依舊是那詭異的笑,“少主人猜猜,下頭會是什麽?機關陣,枯骨堆,滾燙的熱泉,還是百蟲窟?”


    “不說是不是?”葉瑾將匕首抵在她臉上。


    “我說了,死門,進去隻有死路一條,名字叫安魂殿,就是閻王兜小鬼的地方,哪裏還有生機。”藥師看著蕭瀾,又嗬嗬笑道,“還有,我騙你的,黑蟻後加上合歡情蠱,哪裏還會有解藥,你那心上人能死在這裏反而是好事,否則再等上幾月,心肺都被吃空了,那得多難受,啊?”


    “我去拆機關。”蕭瀾道,“你看著她。”


    “拆不掉的。”藥師在他身後大笑,聲音尖銳。


    葉瑾一腳踢在她胸口。


    吵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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