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藥師所繪,或許是因為在陸追身上試驗的藥物太多,多到連她自己也無法全部記住,所以才會將每一種,每一樣都記錄下來,何時何地何種毒,從二十餘年前開始,到陸追十九歲時結束。


    一張又一張薄薄的絲絹打開,上頭都是密密麻麻的圖與文字。空空妙手問:“合歡情蠱又是怎麽回事,怎麽還解不得了?”


    “也是那老妖婆動的手腳。”陶玉兒答。


    在蕭瀾失憶後,陸追曾獨闖鏡花陣,想要將人尋回,卻終因寡不敵眾,傷痕累累精疲力竭,落在了鬼姑姑手中。


    “姑姑打算如何處置?”看著地牢中昏迷不醒的少年,藥師問。


    “讓瀾兒殺了他。”鬼姑姑語調冰冷。


    “少主人的記憶才剛剛被移除,尚不知以後能不能想起來,還是莫要冒險,讓他二人在此時相見了。”藥師搖頭。


    “那你怎麽想?”鬼姑姑問。


    “倒不如種下合歡情蠱,徹底斷了這段私情的後路。”藥師道。


    “什麽情蠱,竟還能有如此功效?”鬼姑姑問,“先前可從未聽你提起過。”


    “單單用尋常情蠱,自然不行。”藥師攤開掌心,“姑姑且看這個。”


    一隻黝黑的甲蟲正在四處亂爬,細看後背有些暗紅花紋,微微的鐵鏽血腥味彌漫開來,形容可怖。


    “這是我用血養的小玩意,叫黑蟻後。”藥師道,“不過與螞蟻可沒關係,隻取個名字罷了。”


    “用來做何用途?”鬼姑姑問。


    “將黑蟻後與情蠱同時放入陸明玉體內,令二者相互供養,將來即便是華佗再世,也難以徹底清除。”藥師道,“先前沒用過,此番正好拿他來試一回,若是命短熬不過去,頂多是一個死,於你我也沒什麽損失。”


    鬼姑姑對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藥並無多少興趣,也不甚關心陸追的生死,她隻在乎一件事,這稀奇古怪的毒蟲,對蕭瀾究竟有沒有壞處。


    “少主人已經徹底忘了過去,這情蠱自然對他無礙。”藥師道,“退一萬步講,即便少主人將來記憶恢複,兩人再度情深似命起來,也是陸明玉體內的黑蟻後先發作,數月便會一命嗚呼,他死了,少主人體內的合歡蠱也就沒了,頂多受些罪而已。”


    鬼姑姑依舊有些猶豫。


    藥師低聲道:“姑姑切不可一時心軟,又被這陸家人逃了。”


    “罷了,交給你便是。”鬼姑姑道,“我隻要瀾兒好好的。”


    藥師答應一聲,將昏迷的陸追帶去了藥廬。


    而合歡情蠱也是在那個時候,被深埋在了他的血脈中。


    “這上頭倒是記得詳細,你快些拿去送給葉神醫吧。”嶽大刀將那絲絹畫卷塞給阿六,“免得誤事。”


    “我這就去。”阿六將之塞到懷裏,對陶玉兒道,“這裏就有勞夫人了,看方才冥月墓中的架勢,鬼姑姑應當是會派人搜山。”


    “我知道該怎麽做,實在不行,去那陽枝城的統領府也成。”陶玉兒道,“去吧,用最快的馬,一刻也莫要耽誤。”


    阿六答應一聲,又握了握嶽大刀的手,小聲道:“好好照顧自己。”


    嶽大刀站在山洞口,看著他一路策馬離去,心裏的擔憂卻遲遲不肯消散,既擔心他,也擔心陸追。


    大家分明就都是很好的人,為何卻總不能過上安生的日子呢……


    陶玉兒燒了些熱水,替空空妙手接指骨,那藥師著實狠毒,知道盜墓賊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挖墓道與開機關,便將那雙手徹底毀了個幹淨,往後莫說是做精細活,就連吃飯握筷子,隻怕也要費一番力氣。


    陶玉兒問:“你又要哭嗎?”


    空空妙手看著自己那腫脹變形,血跡斑斑的雙手,蜷縮在被褥中沒有說話。嗓子是幹涸的,眼眶是幹涸的,整個人都像是缺水的老樹,若說先前還能頂幾片綠葉子,那在經曆此劫後,就光徹底禿禿落了個幹淨,外人一眼看去,也辨不出是生是死。


    “往好處想,或許是老天爺讓你收手呢。”陶玉兒嘲諷一笑,又歎道,“你這一輩子,擾了多少亡故之人的安穩,所做的缺德事加起來,命喪機關亦不為過,最終卻隻折了一雙手,不算虧。”


    空空妙手隻當什麽都沒聽見,渾濁雙目盯著床頂,死魚一般。


    “自己廢了,也休要將主意打到瀾兒身上。”陶玉兒警告他。


    空空妙手眼底微微閃動了一下。


    “否則我就殺了你。”陶玉兒端起水盆,起身出了山洞。


    許久之後,空空妙手再度嗚嗚哭泣起來——沒有眼淚,其實也不太想哭,可反正躺著也無事可做,心中絕望無數抒發,嚎兩嗓子,也好讓時間過得更快些。


    浣花城中,其餘人得知陸追寒毒已解,都頗為震驚,但震驚歸震驚,神醫的醫術,還是沒有人膽敢質疑的。陸無名替陸追試過脈相,又問了一回:“當真好了?”


    “是好了。”陸追道,“葉穀主還說了,再過幾天,就想辦法替我解其餘的毒。”


    “……”陸無名深深出了口氣,難得喜得想哭,握著他的手使勁捏了捏,“好好好,毒解了,什麽都好。”


    蕭瀾端著一碗藥進來:“前輩。”


    “給明玉的?”陸無名問。


    “是。”蕭瀾道,“葉穀主剛剛煎好,叮囑要趁熱服下。”


    “此番辛苦你了。”陸無名拍拍他的肩膀,總算和風細雨一回。


    蕭瀾笑笑:“前輩客氣了,這本就是我該做之事。”


    “我也得去同葉穀主說聲謝。”陸無名道,“你看著明玉服藥吧。”


    蕭瀾點頭,看著他離開後,便將碗內藥汁吹涼,遞給陸追:“一口氣咽了。”


    陸追道:“苦。”


    蕭瀾坐在他對麵:“甜的那叫銀耳蓮子湯。”


    “蜜餞。”陸追伸手。


    蕭瀾道:“沒有。”


    “一定有。”陸追敲敲桌子,“快,否則我不吃藥。”


    蕭瀾笑,也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個小紙包,打開後是幾粒核桃糖:“就知道你要同我鬧。”


    陸追眼底一動:“這……”


    “怎麽了?”蕭瀾挪到他身邊坐,“硬要蜜餞啊?那我得下午才能去買。”


    “先前在冥月墓中時,你經常讓廚房做這個給我吃。”陸追拈起一粒,“方才又看到,還當你想起來了。”


    “是嗎?”蕭瀾喂他吃藥,“看來又讓你失望了。”


    失望倒是算不上。陸追雙手抱著碗,皺著眉頭一口氣喝下去,道:“現在這樣也挺好,反正無論失憶不失憶,你都喜歡我。”


    蕭瀾笑著塞過來一粒糖:“是,我最喜歡你,也隻喜歡你。累不累?我抱你回去睡會兒。”


    “不睡。”陸追單手撐著腮幫子,“難得天氣這麽好,在外頭聊會天吧。”


    “想聊什麽?”蕭瀾問。


    “聊天自然是天南海北,哪裏有人還要先約定話題,”陸追彈他的腦門一下,“你當是文人賽詩,還是殿試會考。”


    “牙尖嘴利,說不過你。”蕭瀾繼續喂他吃糖,“說到殿試會考,溫大人先前還在信中提過,說可惜你無心為官,否則定能中狀元。”


    “狀元哪有那麽好考,大人胡亂吹噓的,你也信。”石凳太涼,陸追索性在他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蜷著,道,“現在這樣就很好。”


    蕭瀾替他將頭發順整齊:“那還想去西北嗎?”


    “自然。”陸追道,“我隻在書中看過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先前原本想同大當家一起去,可還未來得及提,溫大人就調任到了蒼茫城。”然後便是一陣雞飛狗跳歡喜情緣,一大家人順順利利搬到王城,先成親再打仗,哪裏還有空再與自己西行。


    “正好。”蕭瀾捏住他的鼻子,“我也不想別人陪你去。”


    陸追靠在他胸前,道:“皇上若知道楊前輩願意教你,一定也會很高興。”


    “你經常提起皇上。”蕭瀾看著他。


    “皇上是明君,也是難得的好人。”陸追道,“待到將來見到他,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經常給溫大人送肘子,聽著是挺不錯。”蕭瀾打趣,“你呢?除了茶葉茶具,有沒有趁機也蹭些其它值錢的東西?”


    “有。”陸追道,“皇上先前想招我入朝,除了頻繁賞賜珍寶,還接二連三說過好幾樁媒。”


    蕭瀾:“……”


    “可別提了。”陸追一骨碌坐起來,後怕不已道,“那朝中有一位劉大人,別的什麽都不做,專管說媒,神婆一樣絮絮叨叨的,經常來山海居一坐就是一天,勸都勸不走。”


    蕭瀾扯住他的臉頰,好笑道:“看來這朝中也不缺人,居然還有大人專門做這個,都把你許給誰家了?一個一個說來聽聽。”


    “那可就多了。”陸追一挑眉,“我還救過不少風塵女子,到現在去仰歌坊聽小曲兒,都不用付銀子。怎麽樣,有沒有覺得這些年忘了我,你可實打實虧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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