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完,楊清風放下筷子擦擦嘴,愁苦道:“陸小公子到底有什麽事要我這老頭子做,還是直說吧,莫要一直夾菜了。”雞鴨魚肉堆一碗,感覺往後三天都隻想喝稀飯鹹菜。


    陸追道:“嘿嘿。”


    陸無名在對麵看熱鬧,王城中那位溫大人可當真是不教好,這無賴麵相,也不知是何時養成的毛病。


    楊清風背後汗毛豎起,不自覺就往蕭瀾身後躲了躲。


    ……


    “來來前輩,我們出去說。”陸追挽住他的胳膊,親親熱熱將人硬拉了出去,隻留下陸無名與蕭瀾在屋中,大眼瞪小眼。


    空氣中很沉默。


    片刻後,陸無名問:“你們究竟在搞什麽鬼?”


    “實不相瞞,”蕭瀾道,“數日前,溫大人往冥月墓中送來了一封書信。


    怎麽又是這個溫大人。陸無名心中生疑,誠然,溫柳年是個好人,但好人送來的書信,卻未必就是什麽好事。


    蕭瀾將信中所書同他說了一遍,又道:“明玉說楊清風前輩年輕時曾征戰西北,用兵如神,所以想讓他賜教晚輩一二。”


    陸無名默不作聲,他聽聞此事後的第一反應,本能地就想拒絕他與朝廷扯上關係,可對麵坐著的並非自家兒子,似乎又沒什麽立場去阻止他做什麽……但若蕭瀾去了戰場,陸追會出現在何處,那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蕭瀾試探:“前輩?”


    陸無名從沉思中醒來,歎氣道:“行軍打仗,入朝為官,不管哪一件都絕非兒戲,你可要考慮清楚。”


    “將來會不會留在朝中,暫不好說。”蕭瀾道,“不過溫大人此番在書信中的提議,我的確想要接受。”那是一種全新的人生,與先前二十餘年所居的,看似氣勢恢宏,實則狹小拘束的紅蓮大殿截然不同,是廣袤無垠的,也是熱血浩蕩的,天高地廣長河落日,他想要去見識一回。


    陸無名沒有多言,而是再度陷入了腦海紛爭中。


    他想起了陶玉兒說過的話,晚輩自有晚輩的想法,自己這一生看似威名赫赫,實則窩囊憋屈,又有何立場與經驗,去指導眼前這兩個有著更廣闊胸懷,更偉大夢想的年輕人。


    但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戰場上除了熱血與榮光,還有殺戮與離別,他放心不下,也不願放行。


    蕭瀾斟了一盞酒,輕輕放在他麵前。


    陸無名深深歎了口氣,舉杯一飲而盡。


    屋外,楊清風意外道:“蕭瀾?”


    “對啊。”陸追替他捏肩膀,“前輩覺得,他怎麽樣?”


    “你的心上人,我莫非還能說一句不好?”楊清風反問。


    陸追幹脆利落道:“不能。”誰說不好打誰。


    陸追又道:“所以前輩這是答應了?”


    “你說準了,他當真是我那命中注定的徒弟?”楊清風扯著他的手。


    “準準準。”陸追坐在他身邊,“你看,人品武功都沒得說,長得也好,高大英俊相貌堂堂,這種若都不滿意,前輩還想挑什麽?”


    楊清風好笑道:“你這還真是誇得不遺餘力。”


    “所以前輩這是答應了?”陸追問。


    “……”楊清風沒說話。


    “為何啊?”陸追百思不得其解,“前輩心心念念想要徒弟,這回徒弟自己送上門,怎麽還猶豫上了。”


    “也不是猶豫。”楊清風小聲道,“我吧,就是有些緊張。”


    陸追:“……噗。”


    雖說嘴裏念叨了許久的徒弟,可這陣真來了,卻反而不知所措起來,他離開江湖已久,離開軍中更久,年紀也大了,時不時還會犯迷糊,越想越覺得自己缺點頗多,也不知會不會將人教歪。


    “前輩戎馬半生,哪怕是摳些雞毛蒜皮出來,授人也綽綽有餘。”陸追道,“有何可緊張。”


    楊清風哭笑不得道:“吹。”


    怎麽能是吹呢,分明就是大實話。陸追將他從台階上拉起來,拽著一道回了飯廳——這麽久屋內的兩個人還沒打起來,可見談得也還算順利,天時地利人和,收徒拜師這種事情,趁早做了趁早安心。


    見二人進來,陸無名抬頭與楊清風對視一眼,心中都頗有幾分“賣了還要幫數錢”的滄桑感。


    蕭瀾站起來。


    陸追在身後掐了楊清風一把,你看,你徒弟,高不高,好不好看。


    楊清風將自己腰上的手打落,對蕭瀾道:“你隨我來。”


    “是。”蕭瀾並未多問,與他去了隔壁住處。留下陸追笑嘻嘻道:“爹。”


    “自己不來同我說,找那姓蕭的小兔崽子。”陸無名道,“怎麽,不怕我打他了?”


    “為何要打他?爹又不是粗鄙不講理之人。”陸追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又道,“爹你猜猜看,楊前輩帶蕭瀾去隔壁,是要做什麽?”


    陸無名道:“送禮。”


    陸追問:“送什麽?”


    陸無名道:“幹將莫邪。”


    陸追:“……”


    不收成嗎,沒處放。


    隔壁房中,楊清風道:“這兩把劍,你且收好。”


    蕭瀾道:“多謝。”


    看到他抱著那兩個巨大的雕花劍匣,楊清風心裏舒暢了許多。橫豎徒弟已經知道了這冤大頭的丟人事,倒不如幹脆送出去,眼不見為淨,還省得要繼續找見麵禮。


    蕭瀾道:“前輩當真願意收我為徒嗎?”


    楊清風道:“我若不願意,怕是要被小明玉將這剩下的眉毛也剃去。”


    蕭瀾目光不自覺便落到了他的另外半邊眉毛上。


    楊清風怒道:“看什麽看!”


    ……


    蕭瀾淡定收回視線,想起了陸追那個小包袱。


    怪不得這麽……眼熟。


    “人品好,武功高強,你願意做我這糊塗老頭的徒弟,自然是可以的。”楊清風拍拍他的肩膀。


    蕭瀾道:“多謝師父。”


    “我不講究,跪拜之禮就免了,這一聲師父你既叫了,我自然會將這裏的東西都教給你。”楊清風拍拍肚子,“不過拜師禮還是少不得。”


    蕭瀾點頭:“徒兒這就去準備。”


    知道我要什麽,你就要去瞎準備。楊清風拉過他,指著自己的半邊禿眉道:“你去把這一撮眉毛,給我尋來。”


    蕭瀾:“……”


    楊清風端坐,儀態威嚴。


    蕭瀾問:“隻要這個?”


    楊清風道:“是。”


    蕭瀾道:“師父稍等片刻。”


    楊清風茫然道:“啊?”


    他原是不高興蕭瀾盯著自己看,不就是缺了半邊長眉,有何好特意看來看去,所以才會隨口一說,想為難一下這個新徒弟,算是糟老頭鬧脾氣,哄一哄就過去了。誰知片刻之後,蕭瀾還真帶著那半邊金色長眉,回來了。


    陸追從門縫裏擠進半個腦袋,小心翼翼往裏看。


    ……


    四周長久寂靜無聲,而後便是一陣雞飛狗跳。


    明玉公子難得被追得抱頭滿院跑,楊清風氣喘籲籲,蕭瀾哭笑不得,陸無名靠在門上看熱鬧,連葉瑾也推開窗戶,納悶外頭是出了什麽事,怎麽比過年還熱鬧。


    小院裏頭燈光融融,一大家人你笑我鬧,掀翻天。


    黑暗中,季灝閉起眼睛,遠遠聽著那刺耳的笑聲,身側草叢中窸窸窣窣,不知是什麽在爬動。


    王城裏,溫柳年道:“沒有回信?”


    “沒有。”信使道,“那冥月墓的少主人,隻說要同陸公子商議,暫時給不了答複,小人就先回來了。”


    那就是有戲?待信使走後,溫柳年站起來,換上官服打算進宮。


    “這都什麽時候了。”趙越拉住他,“宵夜不吃了?就不能等著明日散朝之後再去說。”


    “吃什麽宵夜,去宮裏訛皇上。”溫柳年拍拍屁股,“最近有南洋燕窩。”


    趙越:“……”


    你還打聽得挺清楚。


    趙越又道:“可陸追還未答應。”


    “這你就不懂了,蕭瀾若是不答應,直接就會開口拒絕,說要商議,就是想去,既然他想去,二當家又豈有攔著的道理。”溫柳年說得振振有詞。


    趙越依舊搖頭:“至少等陸追的回信。”


    溫柳年想了想:“也行。”說完繼續往轎子上爬。


    趙越:“……”


    溫大人理由充分:“衣裳都換了,不吃燕窩多吃虧。”


    陸追的理由亦很充分。


    拜師禮都送了,不多學點東西,多吃虧。


    楊清風裹著被子,靠在床上給蕭瀾講故事,從自己的第一場戰役開始,從鬆雲之戰講到呼河大捷,興起之時,如同自己也回到了青春年少,正策馬橫刀頂風而立,獨占萬軍之前。


    一老一少,眼底閃著一樣的光。


    誰也沒睡,不舍得睡。


    藥房中跳動著小小的燭火,葉瑾一樣沒睡。


    天亮之際,陸追還在做夢,屋門便被“砰”一下推開。神醫一屁股坐在床邊,伸手掀開被子:“起床了起床了。”


    陸追伸個懶腰坐起來,打嗬欠。


    葉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粒東西塞進他嘴中,又酸,又很酸,還入口即融,吐都吐不出來。


    陸追瞬間清醒,表情糾結:“什麽鬼東西”


    葉瑾道:“寒毒解藥。”


    陸追:“……”


    陸追震驚,咂吧了一下嘴:“這就完了?”


    葉瑾問:“莫非你還意猶未盡吃上癮了,想多來幾個?”


    陸追用極其仰慕的眼神看著他。


    不然怎麽說是神醫呢。


    望聞問切一樣沒有,進來就掀被子塞藥,莫說是寒毒,尋常的頭疼腦熱也沒見過有人這麽治。


    可這當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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