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雖是江湖中人,不過畢竟皇子出身,又在年幼時便被師父帶到了瓊花穀,因此並不認識多少武林前輩,此時聽沈千楓一說,才知楊清風原是朝中大將,後來不滿先帝聽信奸佞殘害忠良,當著百官之麵出言頂撞,結果被三日之內連降七級,成了守城門的小吏。


    “原來是楊將軍啊。”葉瑾道,“我兒時倒是聽宮女偷偷說起過,有位大將軍怕是要遭殃,你這一提我才想起來。”


    “後來前輩就辭官歸鄉,做了逍遙快活的閑散人。”沈千楓道,“他遊曆了許多名山大川,北上冰原東渡汪洋,歸來時經常同父親徹夜長談。你別看他此時像個瘋瘋癲癲的老頑童,其實談吐極有見地,教會了我不少東西。”


    葉瑾歎氣:“我那父皇要是在世時腦子能清醒些,朝中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前有雲斷魂,後有楊清風,忠臣良將留不住,玩弄權術的老狐狸倒是圈了一幫,搞得楚淵現在焦頭爛額。


    “前輩說他與陸二當家頗為投緣,此番是聽到他有了麻煩,才主動尋來日月山莊。”沈千楓道,“恰好你也在研究解藥,明日可以同前輩一同商議,多個人總歸多條路。”


    葉瑾答應一聲,與他一道回臥房歇息。


    陽枝城外,四五匹駿馬正守在山道上,沒有火把,隻有星光。


    眼看著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放亮,四周卻依舊靜悄悄毫無動靜,馬隊的領路人終於著急起來,伸長脖子看向路的盡頭。


    這時一人像是聽到了什麽,站起來用外族語言喊了一句,須臾便見一頭棕紅大馬正疾馳而來,背上之人正是耶律星。


    “二王子。”先前的領頭人上前替他牽住馬,卻又受驚道,“您受傷了?”


    “幾枚柳葉鏢而已,算不得什麽。”耶律星不以為意,“走吧,出山。”


    “出山?”對方不解,“要去哪裏。”


    “回大漠。”耶律星單手揚鞭,駿馬長嘶一聲,四蹄騰躍而起。


    “可冥月墓——”一眾下屬話還沒說完,耶律星就已消失在山路盡頭,隻好各自翻身上馬,也急急追了過去。


    馬蹄帶起的煙塵散去後,山間重歸靜謐,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統領府內,陸追正盯著床頂,像是在想心事。


    蕭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陸追索性轉了個身,與他擠得更近了些。或許是因為傷,又或許是因為今夜確實寒涼,他覺得有點冷。


    蕭瀾單手按過他的肩背,而後便將人整個圈入懷中,低頭吻了吻那柔軟的頭發,眼底是耐心而又溫柔的情意,此生隻給一個人。


    身體重新溫暖起來,陸追雙臂環過他結實的脊背,閉著眼睛耍賴親吻上去。


    唇齒間交融是輕緩的,既能傳遞有情人間的滿腔愛戀,又不至於太過燎原,失了分寸。蕭瀾像是在親吻一件易碎的珍寶,一寸寸,一分分,勾畫出他漂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和帶笑的唇角。


    隔著一層單薄衣衫,掌下依舊能感覺到那些陳年疤痕,蕭瀾收緊雙臂,又在他耳後吮出一個紅印。


    他想替他受所有的傷。


    “你在想什麽?”陸追問,手指卷起他一縷頭發,輕輕扯了扯。


    “將來,”蕭瀾道,“真想弄個棉花窩,將你好好放在裏頭曬太陽,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做。”


    陸追笑著答應一聲,與他抵住額頭,又軟綿綿親了上去。


    第二天清晨,一隻鳥雀在山間撲棱飛起,鳴聲婉轉悠揚。


    山洞內,季灝睜開雙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這幾日他潛心運功,總算將體內那躁動的真氣徹底壓了回去,耳鳴也減退不少。這世間越是貪生怕死之人,偏偏越喜歡諱疾忌醫,逃避現實,所以在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後,季灝就開始自我安慰,或許蝠的魂魄已經徹底死在了這驅殼裏,不必時時刻刻都噤若寒蟬,隻敢躲在這山洞裏。


    當然,倘若他此時拿到了那本古老的秘籍,就會發現事實其實並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這次侵占依舊是失敗的,因為他並沒有繼承那近乎於瘋狂的、對白玉夫人的迷戀,在他心裏,最重要的事情依舊隻有冥月墓。


    而且更加蹊蹺的是,原本腦海中那些蝠殘留下的細碎回憶,也在此番療傷後徹底消失無蹤——肮髒蒼老的靈魂像是徹底放棄了這具身體,已認命隨風消散在天地間。


    是壞事,可也是好事。季灝轉身看著身後,是蝠留下堆積如山的金銀,還有一盞幽幽發出紅光的蓮花燈盞。


    多少武林中人爭破了頭,偏偏這麽容易就落在自己手中,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誰也別想再搶走一回。


    他裹好灰袍,鬼魅一般飄入陽枝城。


    ……


    陸追耳後被蕭瀾留了個紅印,起床後隻好將頭發披散下來,在腦後鬆鬆垮垮束了一下,幾縷碎發飄落側臉,加上一身輕薄的白衣,便從前幾日風采翩翩的文雅公子,活脫脫變成了散發憔悴的……多愁之相。


    小丫鬟湊在鐵煙煙耳邊,一五一十匯報:“陸公子今天沒束頭發,病歪歪的,更好看了。”


    鐵煙煙心急如焚一擰手帕,自己到底何時才能下這破繡樓。


    明玉公子全然不覺自己今日這打扮,正將統領府所有小丫頭都擾得心漾漣漪,還在自顧自磨墨,又挑了張上好的灑金宣紙,打算鬆鬆筋骨練練字。筆是蕭瀾送的,墨也是蕭瀾送的,這四麵風瑟的時刻,也不知他究竟是從何處擠出來的悠閑時間,今日編個雀兒,明日買個墜子,七七八八的小花招比誰都多。


    陸追喜歡他送的東西,也喜歡這幼稚的小把戲。清晨的陽光將四周景致也變得溫暖起來,筆尖在紙上緩緩遊走,心緒漸寧,似是隻留下了桌上這小小一方天地。


    他的字其實並不比溫柳年差,常年習武,更讓他筆下多了幾分尋常人琢磨不出的力道,如同大開大闔的陸家劍法一般,狂放而又不羈,帶著淩亂的粗糙美感——這點倒是與他的人截然不同。


    蕭瀾從身後環住他,手輕輕包覆上來。


    陸追笑笑:“同爹說完事情了?”


    “嗯。”蕭瀾道,“怎麽突然想起要寫字。”


    “閑來無事,你又不許我一道去。”陸追被他帶著寫了兩個字,道,“你學我。”


    “嗯……是有些像。”蕭瀾停住手。


    “傻,是我教你的。”陸追道,“你小時候又皮又鬧,不願意寫字念書,隻肯跟我一個人學。”


    “這句話說得老氣橫秋,不知道的,還當你大我多少歲。”蕭瀾下巴架在他肩頭,“累不累?累了就歇會兒。”


    “真當我弱不禁風呢。”陸追放下筆,“先前在朝暮崖的時候,又發熱又頭疼,還撐著寫過數百貼對聯。”


    “山寨裏有這麽多房子?”蕭瀾意外。


    “自然沒有,拿去城裏賺錢的。”陸追說到一半,自己也有些好笑,“雖頂著土匪山寨的名號,可沒錢的時候總不能當真去打劫,那時正好遇到年關,我便想寫些對子去城裏賣。”


    那陣溫柳年尚未被調任,蒼茫城內一片狼藉,街上有坑房上掉瓦,百姓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裏還有銀錢買對子。即便是家中稍微殷實些的,到街頭隨手一翻,那龍飛鳳舞連成一片的狂草,既看不出“天增歲月人增壽”,也看不出“春滿乾坤福滿門”,一樣不會願意買,還很嫌棄。


    “虧慘了。”陸追感慨不已,“買紅紙花了不少銀子呢。”


    蕭瀾又想笑又心疼,抱著他晃了晃。


    “你何時回冥月墓?”陸追問。


    “這就走了。”蕭瀾將他的身體轉過來,“好好照顧自己,安心在日月山莊等我。”


    “你也是。”陸追道,“別受傷。”


    隻這三個字,卻包含了太多牽掛與不舍,他受過許多傷,那滋味著實不好,所以才會想要心愛之人安然無恙,哪怕行動失敗,哪怕功虧一簣,也別受傷。


    蕭瀾看著他的眼睛,單手撫過那白皙的側臉,低頭親吻下去。


    他的小明玉,是這世間最溫暖的人,也是這世間最溫柔的人。


    陸追微微使力,將人推開一些:“你該走了。”


    蕭瀾替他仔細裹好披風:“冷嗎?”


    陸追搖頭,指指天上:“大太陽呢,冷什麽冷。”


    蕭瀾將他的手包在掌心。


    “被爹看見了。”陸追使勁抽回來,“別鬧,快回去。”


    蕭瀾歎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臉色,莫說是我,就連瞎子也騙不過?”


    陸追:“……”


    蕭瀾將人一把抱起,大步進了內室。


    陸追無奈妥協,攥著他的衣襟,眼前有些發黑。


    他不知這股莫名的寒意究竟是從何而來,明明方才還好好的,可等覺察出不適的時候,那錐心刺骨的冰刃卻已驟然迸發而出,將血液也凍住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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