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陸追心中不解。若是想帶白玉夫人回鄉,為何放著遺體與玉棺不要,卻單單要帶一尊雕像回去。當然,現在即便他想帶,那墓室中的一切也早已化為塵土,可對方若提都不提一句,卻又有些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釋,便是奴月國的人並不知那處墓室的存在。


    “聽說前幾日,陸前輩的人去了掩仙山?”舒一勇問。


    陸無名點頭,並未隱瞞:“是去了山中的月兒灣。”


    “果然,前輩當真厲害,這也能找到。”舒一勇道,“那月兒灣的廟宇,便是舒家的先祖為白玉夫人所建,我此行前來大楚,也是為了帶廟中玉像回去。”


    “小哥去山中看過了嗎?”陸追試探。


    舒一勇道:“廟塌了,玉像也不知所蹤,所以我才會主動找上門,希望能與陸公子合作。”


    “廟是不久前剛剛坍塌的,山風驟雨所摧,並非人為。”陸追道,“隻是那尊玉像,應當已經遺失很久了,我也不知去了何處。”


    “若不在廟宇裏,那就在冥月墓中了。”舒一勇道。


    陸追道:“冥月墓?”


    “這故事說來話長。”舒一勇道,“舒家的先祖,原本是陸家的一名畫師,名叫舒雲。”


    他年紀輕輕,卻放浪形骸舉止怪異,腰間時時刻刻掛著酒葫蘆,人是醉的,筆卻是清醒的,興起之時,哪怕隻是從爐灶中撿一截柴火棍,也能在街上繪出秀麗山水,絕色美人,引來眾人駐足觀賞,鼓掌稱奇。


    名聲漸漸傳到了陸府主人的耳中,便差人將他請到家裏,專門為自己作畫。


    “先祖本是不願意的,隻是後來,卻見到了白玉夫人。”舒一勇道。


    那是一場盛大的宴席,酒酣耳熱之際,白玉夫人出來為賓客起舞助興,身姿曼妙水袖如虹,所到之處香風陣陣,一顰一笑皆是世間絕色。


    舒雲目光癡迷,手中酒杯墜落在地,陸府的主人看到後,撫須大笑,當晚便將白玉夫人送到了畫師的房中。


    自那一夜之後,舒雲就死心塌地留在了陸府中,從山水畫卷開始,漸漸變成廣袤的山川地形圖,手中一支筆,描出萬裏河山邊關要塞,精巧細致,為陸府的主人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功勞。


    而因為這個緣故,白玉夫人也被一次又一次送到他房中,時間一長,她總算是將這看上去有些唯唯諾諾的畫師,勉強記住了名字。


    “當時陸府的主人在戰場上,可謂所向披靡戰無不勝。”舒一勇道,“所有人都覺得這天下將來定是他的,先祖也這麽想,於是便更加兢兢業業,想要助其快些成事。他已經想好了,在這天下改姓陸時,什麽都不要,隻求能帶著白玉夫人遠離塵囂,歸隱山間。”


    陸追心下微微歎氣,也是癡情種子,可惜生逢亂世,這段姻緣從萌芽就是浸泡在苦水裏。


    “再往後……就都是書中的模糊記載了。”舒一勇的聲音逐漸小起來,顯然也覺得往事有些沉重。


    在赤兒江畔,陸府的大軍吃了第一場敗仗,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或許是因為陸府主人的暴戾多疑終於結出苦果,又或許是因為對手太過強大,總之曾經榮耀的戰績一去不返,整支軍隊都被濃厚的霧霾籠罩了起來。


    而也是在這個時候,白玉夫人被正式當成犒賞之物,同毫無生命的金銀和酒肉一起,賜給殺敵勇猛的兵士,賜給需要拉攏的山匪。


    舒雲深受打擊,不忍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女人受此折磨,竟孤身一人跑去敵營,躲過重重關卡,將裏頭的險關要塞一處一處畫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隻知道陸府的主人拿到地圖之後,大喜過望,連夜重振旗鼓,天降奇兵攻下了督南城。”舒一勇道。


    那是一座綿延繁華的城邦,相當於如今最富庶的應天一帶。陸軍在那裏安營紮寨,憑借天險與人牆,休養生息了將近兩年。


    “那白玉夫人呢?”陸追問。


    “陸府的主人念先祖有功,便將白玉夫人賜給了他,還在城中重新修建了一處大宅。”舒一勇道,“先祖曾想帶著人離開,卻反被派兵看守軟禁,此後不敢再提。而也是在這兩年裏,白玉夫人產下了一個孩子。她身形嬌小,府中又沒有多少下人,寬鬆的袍子一罩,這事就被瞞了下來,除了極其親近的幾個婆婆,無人再知。”


    “為何要瞞著這件事?”陸追問。既然已經將舞姬賜給了畫師,那旁人小倆口過日子,開枝散葉也是人之常情。


    “舞姬是不能懷孕的,以前哪怕是被當成賞賜,回來都會有專門的嬤嬤負責清理,以免壞了身形,不能再輕盈起舞。”舒一勇道,“白玉夫人也不例外,即便陸府的主人已經答應要將她送給先祖,也在出府前賜了剛得的西洋新藥,據說服下之後,就能一勞永逸,徹底斷了生子的可能。”


    陸追聽得心情有些壓抑,戰火連綿人心古怪,生在那個時代,可當真是苦。


    白玉夫人並沒有吃那一粒藥,待到嬤嬤走後,便將舌根下的苦味全部吐了出來。而到了畫師家中,被他悉心照料,身子也漸漸緩了過來,竟然當真奇跡一般懷上了孩子。


    “不過即便生了,先祖也不敢留,就暗中將他送到了一處安穩的鄉下。”舒一勇道,“再過了半年,督南城也亂了。”


    畫師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再次搶走,甩上馬車,一路去了陸府。


    那是一個瓢潑驚雷的雨夜,他試圖反抗無果,反被打得奄奄一息,身後是被雨水澆滅大火,還在冒著青煙的焚毀屋宅。舒雲萬念俱灰,像一具會動的屍體一般,緩緩爬動著,在空曠的街上流下血痕,一路出了城門。


    屋中有低低的啜泣聲,是姚小桃聽不得這悲情過往,又不想打擾眾人議事,索性匆匆站起來,出門去了屋外蹲著,也好冷靜片刻。


    “要去看看嗎?”陸追問。


    “我去陪著大嫂吧。”阿璋道,“你繼續說正事。”


    舒一勇點點頭,看著他出門後,又道:“出城之後沒多久,先祖就被人救了下來。”


    救他的人是陸府的死對頭,也是另一支強大軍隊的主人。


    陸追幾乎已經能預見到,往後的事情會如何發展。


    舒雲跟了陸家多年,對陸軍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比旁人要熟悉許多,再加上滿腔的恨意,很快就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在養好傷後,他先將兒子接到了身邊,再派人暗中去打聽,卻也不知白玉夫人去了何處。


    “跑了?”陸追問。


    “沒跑,若是跑了,倒也好了。”舒雲苦笑道,“她被賜給了一個地方富戶,隻為了籠絡一支區區數千人的隊伍,而那富戶在不久後,又將她送往一處山寨中,如此七七八八加起來,她竟是在外流落了整整半年,才被送回了陸府。”


    而在這半年裏,畫師苦尋她不得,已經跟隨新的軍隊,一路去了別處,從此天高地廣,兩個在戰亂中沉浮的苦命人,再難相見。


    “那廟宇呢?”陸追又問。


    “也是先祖所建,用了最好的羊脂白玉,花盡心思細細雕琢,方才將雕像完成。據說美豔絕倫,可即便那樣,也不及真人半分光彩。”舒一勇道,“不過在玉像完成時,還並沒有那處廟宇,他隻是將其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南征北戰,睹物思人。”


    屋外,阿璋道:“大嫂,你沒事吧?”


    “怎麽會有那麽苦命的女人呢。”姚小桃抱著膝蓋,看著他道,“你說,她可不可憐?”


    “可憐,可再可憐也是千百年前的事情,你哭什麽。”阿璋道,“況且這天下絕大多數人,還是過得安穩和樂的,像她那麽苦的,沒幾個。”


    “你說得對。”姚小桃擦擦鼻子,“這回將玉像帶回去,一定要建一座大廟,讓她能在島上安安穩穩的,再也不被欺負。”


    “建大廟容易,帶回去卻不簡單。”阿璋也坐在她身邊,“你沒聽嗎,外頭沒有,就在冥月墓中,那是陸家的祖墳,裏頭機關重重的,誰能闖的進去。”


    “陸公子啊,他可厲害了。”姚小桃道。


    阿璋抱怨:“大嫂怎麽也不說我大哥厲害。”


    那也是陸公子,要更厲害一些的。姚小桃認真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他與另一位公子,般配得很。”阿璋舉手,“又好看又厲害,飛簷走壁足智多謀,誰都比不上。”


    姚小桃頓了頓,道:“嗯。”都被你說完了,那我不說了。


    阿璋深深出了口氣,自己還是別娶親了,看大哥這日子,也不是很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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