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人。”有弟子在另一頭叫他。


    蕭瀾走下高台,就見在墓室左側,先前那飛出蝙蝠的洞穴已經被清理幹淨,是個約莫一尺見方的黑窟窿,哪怕是再瘦小的成年人也無法穿過,四五歲的稚童倒是可以一試。


    “辛苦了。”蕭瀾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明天再繼續。”


    弟子齊齊答應一聲,收拾工具離開了墓室。待到四周都安靜下來後,蕭瀾試著用手推了推那洞穴附近的石壁,紋絲不動,不像是有機關的樣子。


    所以蝠之所以能通過這條路進出自如,莫非是會縮骨的功夫?


    蕭瀾又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高台。


    在一切殘骸都被撤出後,這墓室內的沉沉死氣也一並消失無蹤,變得與墓中其餘大殿無異,不知是否與陣法被毀有關。他打算等空空妙手回來之後,再與他一道去那機關暗道中一探。


    事情進行得勉強算是順利,唯一有疑點的地方,就是蝠的下落。他既對白玉夫人如癡如狂,一把蝴蝶匕首也能以命相搏,又辛辛苦苦弄出蝙蝠群來,還以為後續會有大動作,可如今此處墓穴已悉數被毀,甚至連白玉夫人的屍骨也能未留下,他卻離奇消失無蹤,就好像從沒出現在此處一般。


    莫非……是侵占來季灝的身體出了問題,就像前一個劉成那樣?蕭瀾暗自皺眉,他自然不會牽掛蝠是死是活,可若當真死了,那當年陸追在冥月墓中被他拿走的記憶,以及那個陰森詭異的巫蠱娃娃就永遠沒有了答案,哪怕單單為了這個,也要將他的命暫時留下。


    蕭瀾招手喚來一群弟子,命其十二個時辰輪班守著墓室,尤其是那處暗道,哪怕僅有一絲異樣,也要即刻稟報。自己則是回了紅蓮大殿,看空空妙手有沒有回來。


    房中安安靜靜,四處都沒有人影。


    又去哪了?


    蕭瀾無奈,自己倒了一盞涼茶喝,這幫手可當真是不怎麽靠譜。


    一夜過去,冥月墓中一片寂靜,莫說是蝠,就連蝙蝠也沒一隻。


    其實蕭瀾猜得並不算錯,蝠之所以消失,的確是因為季灝的身體出了問題,不過卻又同當初的劉成有所不同——不是排斥,而是複一輪的吞噬。


    幾天前,在不慎將白玉夫人的玉棺震裂後,蝠心急如焚地折返暗道,打算再去外頭尋一些柔軟的錦緞,將那棺材好好地包住。可還沒等到他出山,四肢卻忽然開始變得虛軟無力起來,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像是最粘稠的膠水,很快就奔流灌滿他的雙腿與雙手,將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哪怕隻是想抬一抬腿,也成了奢望。


    像是恍惚意識到了什麽,他心裏突然湧上巨大的恐懼,呆若木雞站著,在寂靜的山中聽著靈魂裏另一種嘈雜的聲音——先是嗡嗡如蚊蠅,似是在心間拿著小刷子刮搔,搔得整個人都毛躁焦慮,竭力想要將這詭異的感覺驅逐走,明明想要轉身狂奔,卻又偏偏深陷夢魘,隻能耗費心力,大張著嘴粗喘。


    然後那聲音就逐漸清晰起來,像是哭聲,又像是笑聲,尖銳的,急躁的,狂放的,是壓抑許久之後的轟然爆發,用火熱的岩漿裹住整顆心,用劇痛碾碎了方才的酥麻。


    蝠嘴邊滲出血液,轟然跪倒在地上,雙目圓睜著。


    他記得這個聲音,在數月前,這聲音的主人曾瘋了般掙紮著求自己,要乞一條活路。


    而自己那時在做什麽呢?拿著刀,興奮而又激動地劃過他年輕的身體,欣賞那痛苦扭曲的麵容,沉浸在麵前的完美宿主中,渾身戰栗,無法自拔。


    他以為這回的身體能用很久。


    可現在,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卻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了。


    季灝放肆地笑著,聲音化成一把又一把的刀,將那殘缺蒼老的魂魄一點一點撕碎,再一點一點丟進山風裏。


    蝠閉著眼睛,不甘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與此同時,季灝也完全醒了過來,他如同大夢初醒般伸了個懶腰,站在溪邊看著自己的容貌。


    被蝠用藥水炮製過後,原本年輕的麵容已經有些蒼老,眼睛周圍也有了細細的紋路。可季灝卻並不傷感,事實上此時此刻,他簡直堪稱狂喜,腦海也隻被一件事占據——自己終於來到了冥月墓。


    這個多少次在夢中出現過的地方,如今就在身後,蒼翠蔥鬱,觸手可及。


    空空妙手又如何?沒有他,自己依舊會是這世間最好的盜墓者。


    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是感謝蝠的,感謝他的這輪侵占,不僅帶走了自己原已入膏肓的屍毒,還留下一身邪門詭異的功夫,自由穿梭冥月墓的本事,以及許多零散的記憶。


    季灝拍拍衣袖上的塵土,徑直去一處山洞中取了些蝠藏下的銀錢,轉身下了山。


    陽枝城,統領府。


    陸無名疑惑道:“若不是鐵煙煙,那誰又會給你下毒?而且偏偏還是那般低劣的毒,像是生怕你發現不了。”後來檢查過盤子,藥粉都灑在了邊沿上,簡直像是鬧劇一般。


    “不知道。”陸追單手撐著腦袋,“不過對方做得如此明顯,我們再裝看不出來,可就有些假了。”


    “所以?”陸無名問。


    “走吧。”陸追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找鐵統領。”


    陸無名心裏歎氣,替他整理了一下頭發:“看你說得這般輕鬆隨意,不像是有人下毒,倒像是有人給糖。”


    “難不成爹想讓我憂心忡忡?”陸追笑著搖頭,“可這當真不算什麽,頂多費些腦子罷了。爹也是在刀山火海裏闖過的,怎麽此時看起來,反而比我還要愁苦。”


    陸無名還想說什麽,卻被陸追打斷,拖著一起出了臥房。


    鐵恒正在書房中處理軍務,看完最後一封奏報,還沒來得及打個嗬欠,就聽管家在門口稟報,說是陸大俠與明玉公子來了。


    “快請。”鐵恒趕忙站起來,親自上前打開屋門,將兩人迎了進來。


    “打擾統領了。”陸追道,“隻有一件小事,說完就走。”


    “公子太過客氣,我這頭原本也沒事了。”鐵恒吩咐下人上了花茶,“不知二位有何事?”


    “我就直說了,統領可別動怒。”陸追道,“今日鐵小姐送來了一盤蜜餞,裏頭被人下了鶴頂紅。”


    鐵恒五雷轟頂:“什麽?”


    “不過毒與小姐無關。”陸追又道。


    鐵恒腦中雜鳴如擂鼓,這送吃食的事他白日裏也聽說了,原本心中還在高興,覺得喜宴或許也不是不能盼上一盼,卻不料還沒高興滿一天,晚上就聽到了如此瞠目結舌的消息。


    “是我將女兒慣壞了啊。”鐵恒站起來施禮,頗為痛心疾首。


    “我方才就說了,與小姐無關。”陸追扶住他,“有人在暗中作祟。”


    “可……”鐵恒不知自己該說什麽。女兒一直就不願意嫁,這他是知道的,平日裏練個琴都鬼哭狼嚎,哪裏還會主動送蜜餞果子,可不得是心懷鬼胎。


    見他隻顧滿臉愁苦,像是已經完全聽不進去自己在說什麽,陸追有些哭笑不得。看來這全天下的爹,不管平日裏多麽睿智沉穩,一旦與子女的大事沾上邊,都會懵上一懵。


    陸無名將他按在椅子上。


    鐵恒還在道:“我今晚就去將那繡樓上鎖。”


    陸追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讓他將事情聽了進去。


    於是鐵恒又驚道:“有人要綁煙兒?”


    陸追道:“小姐並未受傷。”


    “這丫頭,怎麽也不告訴我。”鐵恒頭暈眼花,連連歎氣,平日裏太慣著,到了這種時候竟然也能由著性子胡來。


    陸追端給他一杯茶:“大概鐵姑娘也是怕統領擔心,所以才會瞞而不報。”


    “險些就鑄下了大錯啊。”鐵恒還在後怕,“二位放心,我這就下令徹查,看究竟是誰在那蜜餞中下了毒。”


    “就這麽查,怕是一時片刻查不出什麽,不如順了對方的意。”陸追道,“這蜜餞是鐵姑娘送來的,我若發現有毒,按理來說,其實應該直接找鐵統領對質才是。”


    “公子的意思是?”鐵恒試探。


    “鐵姑娘已答應幫在下演一場戲。”陸追道,“鐵統領隻管裝作震怒模樣,前去繡樓質問便是。”


    “好。”鐵恒點頭,“我這陣就去。”


    於是花園中的下人,就都看到自家統領麵色烏黑,帶著陰鬱到快要下雨的眼神,一路去了後院繡樓。


    想來八成是小姐又闖了禍。


    很頭疼。


    “小姐小姐。”小丫鬟趴在窗邊,“老爺來了。”


    “咳!”鐵煙煙清清嗓子,做好大哭大喊的準備來。小丫鬟也抱起一個盤子,隨時準備摔到地上。


    兩個深閨中長大的姑娘家,頭一回接觸到所謂的“江湖中事”,都有些難以言說的……興奮,覺得自己仿佛也成了女俠,隨時都能懲惡揚善,拔劍廝殺一場。


    鐵恒推門進來。


    小丫鬟“哐當”便把盤子摔到了地上,嚇了院中的陸追一大跳。


    “哎呀!”鐵煙煙用胳膊搗了她一下,“摔早了!”這麽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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