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紅蓮盞”三個字,在場眾人都有些訝然。一來意外邱子風竟然知道這個,二來也沒料到,他會如此直白地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丫鬟家丁都已退了下去,院中隻有六個人。


    陸追問:“二少爺在何處見過紅蓮盞?”


    邱子風答得爽快:“我家。”


    陸追又問:“何時?”


    邱子風道:“約莫一年前。”


    當時酷夏炎熱,他想起家中曾有過一塊寒冰玉石,便打發下人尋來放在屋中降暑,誰知到藏寶庫中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後來才模糊記起,或許是母親在去年吃齋的時候,帶著去了後院佛堂裏。


    “我就是在那裏找到了紅蓮盞。”邱子風道,“藏在佛像腹中。”


    “這般隱蔽的地方,二少爺為何會找到?”陸追疑惑。


    邱子風道:“正午時分陽光刺眼,照著佛像金身,身後牆上卻有一點紅影。”


    於是他便從一處不起眼的小孔中,窺得了一盞紅蓮燈。


    鳳鳴山莊既是江湖門派,邱子風自然也聽過紅蓮盞一事,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不知是吉是凶的寶物,竟會出現在自己家裏。


    “當時我心裏詫異,不知究竟是誰所藏,便沒有碰它。”邱子風繼續道,“將佛堂恢複原樣後,就離開了後院。隻是等三日後再去找,佛像腹中卻已空空如也,紅蓮盞也不知所蹤。”


    陸追問:“老夫人知情嗎?”


    “我沒問過。”邱子風搖頭,“東西無論是誰藏的,看架勢都不會希望被我知道,我既然對紅蓮盞沒興趣,又為何要巴巴四處跑去問,徒增麻煩罷了。”


    “那二少爺覺得,有可能是誰藏的?”陸追換了個方式問。


    邱子風一笑:“諸位還沒答應與我做生意,就這麽連珠炮似的套話,不好吧?”


    陸追道:“怎麽個‘做生意’法?”


    “我能幫諸位分析局勢,猜那紅蓮盞究竟是誰藏的。”邱子風道,“諸位也要答應,助我得到這鳳鳴山莊。”


    “得到鳳鳴山莊?”陸追歎氣,“那看來二少爺還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否則按照現狀,邱老夫人年事已高,邱子辰半人半鬼,邱子熙又年少稚嫩,這山莊即便不爭,將來也該歸麵前這位邱家二少爺才是。


    邱子風道:“我方才就說了,自打大哥生病後,這宅子裏所有人都懷疑我,娘親也不例外。單憑我一人之力,的確無法解決所有麻煩。”


    “也罷。”陸追道,“我答應你。”


    邱子風撫掌:“果真是爽快人,那便這麽說定了,諸位這邊請。”


    “我再去看看大少爺。”葉瑾道。


    陸追掃了眼阿六。


    “我陪著穀主!”阿六這回倒是很機靈,拉著嶽大刀一道小跑,跟在葉瑾身後去了水牢。


    “穀主看起來頗為自責。”邱子風道,“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可要我去勸兩句?”


    “現在就不用了。”陸追搖頭,“穀主替人看診的時候,心煩的時候,都不怎麽喜歡說話,晚上回去再說吧。”


    邱子風答應一句,也沒再多言。


    一行人去了書房,一聊便是好幾個時辰,直到天色黑透下人進來點燈,方才驚覺已過了晚飯時辰。


    “真是怠慢兩位了。”邱子風站起來,“竟會說得忘了時間。”


    “無妨。”陸追道,“那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邱子風與他對視:“我這回可當真是知無不言,陸公子既聽了鳳鳴山莊這麽多家醜,可務必要幫我才是。”


    陸追笑笑:“要一同去看看老夫人嗎?”


    邱子風點頭,三人一道去了主院,屋內的燈火已被熄滅,四周安安靜靜的,聽下人說葉瑾半個時辰前剛來過一次,換了新的藥就又走了。


    “葉穀主說老夫人明早就會醒。”下人道,“二少爺不必憂心。”


    “那讓娘親好好歇著吧。”邱子風回身道,“我送二位回住處。”


    山莊裏出了事,氣氛更比先前壓抑許多,一路上燈籠都不見幾個,眼前黑漆漆一片,仿佛前頭就是巨大的空洞,能將人吸進去。


    葉瑾單手撐著腮幫子,正在院中出神。


    “穀主。”陸追推門。


    “怎麽這麽久。”葉瑾鬆了口氣,“再不回來,我可就要出門去尋了。”


    “事情有些複雜。”陸追坐在他對麵,自己倒了一盞涼茶想喝,卻被抬手打落。


    “你可當真沒把自己當病人。”葉瑾頭疼,讓阿六去屋內泡了一壺香甜的熱棗茶出來,順便補血。


    “那邱子風可信嗎?”葉瑾將茶杯遞給他。


    “說不好。”陸追想了想,“他的確很是誠懇,不過是真的還是裝的,此時可沒法判斷。”


    葉瑾道:“說說看,一下午都在聊什麽?”


    “若真如他所言,那這山莊裏沒有任何兩個人,是能彼此完全信任的。”陸無名道。


    葉瑾納悶:“勾心鬥角已經到了這份上?”


    “邱老夫人,邱子辰,邱子風,邱子熙。”陸追道,“看似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可卻已經勾心鬥角多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葉瑾依舊不解,三兄弟爭家產倒也罷了,邱老夫人為何也會身陷其中?


    “原先並不是這樣的,可在邱老莊主剛去世那年,這山莊內來了個老頭,神神叨叨說是會算命,一住就是大半年。”陸追道,“當時邱子風在外地鏢局,回來之後那老頭已經走了,邱老夫人也變了。”


    葉瑾追問:“變成了什麽樣?”


    “麵容未改,神情也未改,甚至說話做事的方式,似乎都與先前一樣。”陸追道,“可邱子風卻很堅持,說這一切都是為了隱藏內心的改變,他推測邱老夫人應當是被那老頭引入了邪教。”


    葉瑾身上汗毛倒起:“邪教?”


    陸追道:“是。”


    葉瑾道:“要死了。”他是神醫,自然不怕毒不怕蠱,卻真怕這專洗人腦的邪教,任憑你是七尺壯漢還是驚世才子,一旦步入此道,那便是神仙難救的狂魔瘋癲,將自殘視為獻祭,將殺人視為救贖,可悲而又可怖。


    “這隻是他的猜測罷了,這麽多年並無證據。”陸追道,“況且我們先前也沒覺得哪裏異樣。”


    “其餘兩位公子呢?”葉瑾又問,“可有覺察出什麽?”


    陸追道:“他們兄弟三人關係一直就不好,所以邱子風也說不準。”


    葉瑾皺眉陷入沉思。


    “穀主怎麽想?”陸追問。


    “今晚我去暗中盯著那主院。”葉瑾道,“看會不會有什麽動靜。”


    陸追立刻道:“我也去。”


    葉瑾堅決道:“遵醫囑。”三更半夜瞎跑什麽跑。


    陸追:“……”


    陸無名也不答應,甚至叫來大孫子,將人強行扛回了臥房。


    陸追扯住他的臉頰:“反天了你!”


    “爹,爹。”阿六倒吸冷氣,“別急,我偷偷帶你去啊。”


    陸追鬆手:“嗯?”


    “等葉穀主和爺爺走遠了,我們抄近路。”阿六壓低聲音,自覺十分足智多謀。


    陸追滿意道:“好。”


    阿六嘿嘿笑,又趴在門上聽了一陣,直到確定院中已無旁人,方才取過大氅裹住陸追,與嶽大刀三人偷偷溜了過去。


    天上不知何時多了半輪殘月,將整座院落照得淒淒慘慘,分外冷清。門口掛著紅燈籠,原本是為了驅邪,此時看上去卻反而更瘮得慌,像是下一刻就要滴出血來。


    阿六從身後抱住嶽大刀,讓她蜷在自己懷中,一來不冷,二來不怕。


    陸追覺得自己或許要對他刮目相看。


    這種一日千裏的速度,很可以啊。


    空氣是濕冷的,白霧籠在身上,黏黏糊糊揮之不去,不多時就全身冰冷。


    阿六將手臂伸長了些,想將他爹也攬過來,卻被一把拍開。


    陸追命令:“蹲好!”


    阿六低低答應一聲,將嶽大刀抱得更緊。


    四周又重新暗了下來,抬頭方才發現原是烏雲遮住了彎月,連星辰也一並隱去。門前紅燈籠左右晃動,似是連這半分光亮也要被風掠去。回廊裏守夜的家丁打了個嗬欠,盤算還要多久才能輪下一班崗,這見鬼的天氣,待在外頭可當真不舒服。


    屋內傳來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走動。家丁以為是丫鬟,也沒在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越來。


    越近。


    趿拉著繡鞋,走得挺慢,像是花了許久,方才挪到門邊。


    門栓被取下,院外暗處守著的人都捕捉到了這一絲異樣,於是不約而同凝住心神,齊齊握住了武器。


    “吱呀呀”一聲,屋門被緩緩推開,那僵硬站立在門口的,正是邱老夫人。隻穿了單薄裏衣,麵上纏著紗布,連眼睛也被遮住了大半。


    “老,老夫人。”家丁心裏駭然,嘴上試探著叫,腳下卻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


    邱老夫人緩緩扭頭。


    家丁瞳孔驟然放大,他總算看清了對麵那雙眼睛,是赤紅的,如同野獸,又是空洞的,像是僵屍。


    極度的恐怖剝奪了他的聲音,隻能驚恐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隻是憑借本能轉身狂奔,想要離開這院落。


    邱老夫人縱身一躍撲了上去,嘴角滲出鮮血,不像是人,而是十成十捕獵的獸類。


    在被撲倒在地的時候,家丁終於尖著嗓子叫出聲,銳利劃破寧靜的夜,驚醒了山莊內每一個人。


    陸追道:“別怕。”


    ……


    家丁嘴唇哆嗦,臉色蒼白看了他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原來撲住自己的人是陸追。


    再看邱老夫人,已經被陸無名控製住,正在不斷掙紮。不過略微出人意料的是,邱子風居然也在。


    葉瑾側掌為刀,暫時將邱老夫人打暈了過去。


    “這是,這是怎麽回事?”嶽大刀驚魂未定,她看得清楚,方才邱老夫人撲那家丁時一直張著嘴,是準備撕咬的動作。


    邱子風道:“中邪了。”


    與此同時,回廊後卻傳來另一個聲音:“被人利用了。”


    在場所有人齊齊看過去。


    出來的人是邱子熙,鳳鳴山莊的三少爺,依舊穿著白日裏的衣裳,應當是壓根就沒回去休息。


    “被人利用?”邱子風眼神轉涼,“說清楚,誰被誰利用?”


    邱子熙直直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娘親,被你利用。”


    山中又刮起一道狂風,吹得四處都是沙與塵。


    裘鵬咳嗽兩聲,嗓子像是被人割了無數刀,是啞藥還未完全消退:“你為何要救我?”


    “我救你?”蕭瀾搖頭,“莫非你還想活不成?”


    裘鵬嗬嗬道:“我自然不想活,若非你多事,我現在該已經死了。”


    萬分珍惜的容貌已毀於一旦,體內遍布蠱蟲,皮膚幹涸如河邊烈日下的泥土,翻卷著,撕裂著,為何還要活?


    死了才是解脫。


    蕭瀾道:“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可以火化了你,讓你走得幹淨體麵些,不必躺在亂葬崗中,被野獸將這張臉撕扯得四分五裂。”


    裘鵬道:“你想問什麽?問為何要滅蕭家滿門,我已經說過了,無冤無仇,隻因為那封信,隻因為紅蓮盞。”


    “洄霜城內李府的機關暗道,為了殺一個姓陸的人。”蕭瀾道,“那是誰?”


    裘鵬怔了怔,許久後卻咯咯笑出來,哪怕嗓子裂出了血,也依舊笑著。


    蕭瀾在旁冷冷看著他:“笑夠了嗎?”


    “原來你竟是想問這個。”裘鵬哀道,“為了陸明玉吧,他真是運氣好,能得你這般知冷知熱的好情郎。”


    蕭瀾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殺陸明玉做什麽,我先前又不認得他,他也沒生得如沈千淩那般驚世絕豔,能讓我嫉妒。”裘鵬咳嗽兩聲,道,“罷了,看你癡心一片,我說了也成,那暗道,那暗道……”


    蕭瀾一語不發盯著他。


    裘鵬卻又道:“你過來,我在耳邊同你說。”


    蕭瀾眼底結了冰霜。


    裘鵬貪婪盯了他俊朗的臉半晌,方才妥協道:“我要殺陸無名,我知道他沒死,我也知道他會來洄霜城。”


    蕭瀾道:“為何要殺陸前輩?”


    裘鵬撐著最後一口氣:“也是那書信裏說的,讓我殺了陸無名,便給我這世間最精壯的男人,和揮霍不盡的財富。”


    書信,所以也是食金獸?蕭瀾上下打量他:“你與黑蜘蛛之間早有勾結,是不是?”


    裘鵬道:“果真瞞不過你,也是那書信說的,說這人可以用。”


    蕭瀾道:“姑姑為何不殺你?”


    “她也懷疑鬼蜘蛛。”裘鵬道,“等著我供認更多事呢,可我沒說,咬著牙也沒說。”本想借機逃走的,隻可惜卻被黑蜘蛛發現,生生毀了容貌,灌了啞藥,還斷了筋脈,絕了所有活路。


    “我可沒騙你。”裘鵬自覺氣數將盡,費力繼續道,“我什麽都說了,你,你可要將我燒幹淨些。”


    蕭瀾轉身往外走。


    裘鵬急道:“你不親手殺了我嗎?”


    蕭瀾隻當沒聽見。


    山洞外守著的是幾名朝暮崖弟子,這一路一直跟著蕭瀾,聽他差遣。


    蕭瀾道:“處理幹淨。”


    “是。”朝暮崖弟子點頭。


    蕭瀾翻身上馬,一路去追冥月墓。


    黑衣被風翻卷揚起,遠看如同一隻巨大的獵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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