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山莊地處城外梧桐山腳下,阿六在城裏喝茶時無意中聽到山莊裏頭的下人在聊天,說是要買藥回去治傷,還說少爺不知中了什麽邪,居然將怪物帶回了家。


    “哪個少爺?”陸追問。


    “這就不知道了。”阿六道,“我也不敢離太近,斷斷續續沒聽太清,他們隻是匆匆買了些茶葉,很快就離開了。”


    陸追看了眼葉瑾:“穀主怎麽看?”


    葉瑾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剛遇到時就該直接出城回日月山莊。此時倒好,整件事情聽著便來者不善,後頭估摸不鬧出一個大陣仗,是決計不會收場的。


    想到此處,葉瑾果斷道:“現在就收拾東西,我們出城。”


    嶽大刀問:“能走嗎?”下頭可有一大圈人圍著客棧。


    “走不了也要走,我就不信,他們還敢硬攔著。”葉瑾擼起袖子,略凶。


    這屋子裏的每個人,雖說都想弄清楚食金獸一事,但與陸追的傷病比起來,自然還是後者要重要得多,於是當下便整好行李,駕著馬車出了客棧。


    意料之中,身後一直有人跟著。葉瑾親自駕著馬車,鞭子呼嘯一甩,速度堪稱奔雷閃電。


    阿六與嶽大刀都是提心吊膽,這大夫怎恁目射凶光。


    出城之後沒多久,便見在距離鳳鳴山莊不遠處的山道上,一名白發老嫗正拄著拐杖,錦衣華服站在路中間,正是邱老夫人。而在她身後,則跟著邱子風與邱子熙,以及數十家仆,手裏端著托盤,上頭蒙著紅布,不知裏頭是何物。


    “陸大俠,葉穀主。”邱老夫人行禮。


    葉瑾不得不勒緊馬韁。


    “多謝葉穀主了。”邱老夫人走上前來,腳步有些顫顫巍巍,邱子熙趕忙扶住他。


    “聽說諸位要走,老身不得不出此下策,當街攔人雖說丟了鳳鳴山莊的臉麵,又冒犯了陸大俠與葉穀主,可也著實沒有別的辦法。”邱老夫人氣喘咳嗽,“隻有厚著臉皮,前來請上一請。”


    對方說得可憐,又蒼老憔悴,葉瑾也不好炸毛,隻好瞥陸無名一眼。


    陸無名歎氣:“多年前我也是同邱莊主有過交情的,按理說既然邱老夫人開口求助,本不該拒絕才是。可如今犬子有傷在身,要趕著去千葉城休養,實在騰不出時間來。”


    “鳳鳴山莊內已備好一處幽靜客房,絕對不會有人打擾到明玉公子休息,家中的仆人與丫鬟,甚至是殺手護院,都任憑陸大俠差遣。”邱老夫人一抬手,身後的托盤上的紅布被齊齊揭開,琉璃翡翠紅珊瑚,各色珍寶光彩奪目,另有十七八樣珍稀藥材,都用紅繩捆紮碼放著。


    葉瑾微微皺眉,這是要將家底子一次搬空不成。


    “想必諸位也看出來了,這回老身是著實沒有辦法了,若能得出手相助,鳳鳴山莊願將這些悉數相贈。”邱老夫人說著,也不知是要跪或者頭暈,往前踉蹌了一步,虧得邱子熙手快將她扶住。


    邱子風的臉上此時也不見了玩世不恭,而是沉默不語,一直漠然看著前頭,視線焦點不知落在何處。


    陸無名還欲說話,陸追卻掀開車簾一角,小聲道:“爹。”


    陸無名與葉瑾一道回頭。


    ……


    葉瑾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個回頭似乎有些占人便宜,於是淡定又扭了回去。


    陸追道:“去看看吧。”


    陸無名皺眉,按照他的性格,理應不愛湊熱鬧才是,更別提現在還有傷在身,為何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陸追道:“邱老夫人既與爹有過交情,如今有了麻煩,至少去看上一眼。”


    葉瑾心裏深吸一口氣,回頭幽幽看他。


    陸追卻很堅持。


    邱老夫人躬身道:“多謝明玉公子。”


    這禮行得太過隆重,陸無名有些頭疼,眼看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山風呼嘯,一直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更重要的是,兒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去鳳鳴山莊。


    於是他不得不鬆口:“那這晚就打擾了。”


    馬車重新上路,不過這回的方向,是鳳鳴山莊。


    拐過幾個曲折山彎,便見前頭出現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宅,門前掛著兩串紅燈籠,牌匾上龍飛鳳舞,用鎏金大字寫著山莊名號。朱紅大門兩側一站一臥,各塑了一隻金色鳳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邱老夫人親自帶路,將眾人送到了西側的客院中,倒是的確挺幽靜,院中有樹有池有錦鯉,是養病的好地方。


    待到鳳鳴山莊的人離開後,陸無名問:“為何要答應他們?”


    葉瑾也用極其不解的目光看著陸追。


    阿六泡了一杯熱茶遞過來。


    陸追道:“在那十幾個紅托盤上,約莫有七八樣都是冥月墓中的寶物。”


    陸無名皺眉:“冥月墓?”


    陸追點頭:“我小時候經常溜去藏寶庫,看那些光潤華美的珍珠,也看了不少其它寶貝,不會認錯。”


    “可先前從未聽過這鳳鳴山莊還與冥月墓有關。”葉瑾道,“雖說冥月墓稱不上邪教,不過這江湖中自詡名門正派的,應當沒有幾個想主動與其搭上關係,更別提是抬著冥月墓葬明晃晃來求人。”


    “所以我才想來看看。”陸追道,“鳳鳴山莊應當已陷入絕境,否則不會如此不顧門派顏麵,抬著奇珍異寶當街攔人求助。”


    幾人正在說話間,外頭有家丁來請,說老夫人已經備好了茶點。


    陸追道:“我也去。”


    陸無名點頭,讓阿六取了一條厚實的披風裹住他,一道出了門。


    春末的夜晚依舊泛著清冽寒意,廳房裏燒著火盆,邱老夫人與兩位少爺都在,卻不見邱家長子邱子辰。


    或許是因為愁苦,又或者是因為燭火太暗,陸追總覺得邱子風的臉色有些過分蒼白。


    待眾人落座之後,邱老夫人道:“真是有勞諸位了。”


    “到底出了何事?”陸無名問。


    “實不相瞞,出事的是子辰。”邱老夫人道,“他像是被人攝了魂。”


    對於這位邱家的大少爺,陸追倒是有些印象的,關於他的江湖傳言也不少,不過都不是什麽好事就罷了——風流浪蕩,不尊禮法,武功稀鬆平常,嘴皮子倒是一等一的利索,哄得紅顏遍天下,處處都是溫柔鄉。


    陸無名道:“攝魂?”


    “是啊。”邱老夫人歎氣,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約莫是在幾個月前,邱子辰從外頭回來,突然就性情大變,隻將他自己關在住處,沒日沒夜睡覺,常常連吃飯也叫不出來。開頭幾天,邱老夫人倒是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以為是因為他初回來時,自己罵了幾句,所以在鬧脾氣。可這一鬧就是半個月,山莊裏的人總算是覺察出了異常。


    此時再想細問,邱子辰卻已經閉緊了嘴,任由外人怎麽哄騙,就是一個字都不肯說,端坐在床上,雕塑一般。


    好好的大少爺變成了這樣,山莊裏頭哪裏還有心情過年。可將跟隨他的家丁問了個遍,甚至連他此番出門去過的青樓歌坊也挨個盤查過,卻無一人能說出緣由。


    “他在初回山莊的時候,似乎都是正常的。”邱老夫人道,“我說他,他還嬉皮笑臉頂嘴,可第二天就不再出房門了。”


    “現在呢?”陸無名問,“依舊閉門不出?”


    “現在……”邱老夫人搖頭,“現在他整個人性情大變,如同墮入魔道一般,甚至,甚至……”


    屋裏燭火忽然暗了下去,將氣氛染得愈發沉重。


    屋外風聲陣陣,桌上光芒跳動,就連牆壁上倒映的影子,看起來都是猙獰的。


    嶽大刀不由就有些害怕。


    阿六站在身側,輕輕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裏,依舊目不斜視看著前頭,一張糙臉略紅。


    嶽大刀抿著嘴,用腳尖蹭了下地,有些不好意思,卻又覺得風再大些,自己應當也不會再害怕。


    陸追道:“甚至什麽?”


    邱老夫人未說話,身後的邱子風道:“甚至吃了自己的丫鬟。”


    這話一說出口,屋裏眾人都驚了一下,吃了丫鬟?


    邱子風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其實也不算吃,而是活活咬死。


    那是一個寒風暴雪的夜晚,大年初二,山莊內的仆役大多回家過年還未回來,太蕭條總不好,於是邱老夫人強打起精神,在山莊裏設宴招待所有人吃了頓熱鬧年飯。


    眾人喝空了十幾個酒壇子,搖搖晃晃回去後倒頭就睡,也沒人聽到異常聲響。直到第二日中午,方有一聲尖叫響徹整座屋宅。


    丫鬟小翠滿麵驚恐,連滾帶爬跑出東廂房,瘋了一般,甚至連路都不看,直直叫嚷著衝進了水裏。其餘人聽到動靜趕來,也被眼前的情形駭得說不出話,一條粗重的血痕從院內一直長長拖到院外,滿身是血的人僵直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摳入泥地,麵上身上的肉都掉了大半,靠著發間的桃紅簪子,才有人認出是邱子辰的貼身丫頭小紅。


    “那大少爺呢?”陸追問。


    “大哥依舊在呼呼大睡,嘴裏,臉上,被褥上,房間裏,到處都是血跡,他卻像沒事的人一般。”邱子風道,“後來娘親便下令,用寒鐵鏈將他鎖在了地牢裏,免得又生出事端。”


    “葉穀主聽過此等症狀嗎?”陸追問。


    葉瑾搖頭:“不好說,若是因毒蠱出現了幻覺癔症,做出什麽事都不意外,得看過診才能知道。”


    “實不相瞞,在丫鬟剛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莊請葉穀主,回來卻說穀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頭爛額之際,恰好穀主來了這梧桐鎮,自然無論如何也要請來的。”


    “今日要看診嗎?”葉瑾問。


    邱老夫人道:“若穀主願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葉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莊。”


    陸追與陸無名自然也跟了過去。


    山莊內的地牢看起來已經頗有年份,沿著濕滑的台階走下去,幾次都險些跌倒,空氣中混合著苔蘚與**屍體的味道,葉瑾從衣袖中扯出一塊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來一條遞給陸追。


    一陣狂躁的吼聲隱隱傳來,如同來自深淵的困獸。


    邱老夫人示意眾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來,映照著前方一道鐵門,而在這扇門後,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細看水中不時閃過幽幽光澤,是一條條行動緩慢的巨鱷。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鐵鏈捆著一個人,想來便是鳳鳴山莊的大少爺,衣衫襤褸,麵目猙獰。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時,雖言辭不屑,卻總歸也是羨慕居多,都說年少瀟灑一擲千金,誰會料到居然會淪落到此等境地。


    陸追遲疑看了眼葉瑾,看對方那狂躁的架勢,這要如何看診。


    葉瑾捂著口鼻進了水牢,憋起一口氣,縱身躍起飛向高台,刷拉揚開一包藥粉,灑下一片緋紅色的煙霧。速度極快,快到旁人還未看清,他已經回身穩穩落到了地上。


    ……


    陸無名心中吃驚,都說葉瑾是神醫,卻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觀那邱子辰,已經癱軟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來吧。”葉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說。”


    邱子風答應一聲,親自上前將大哥扛了下來,下人趕忙抬來擔架,幫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著頭,露出脖頸處一片淺淡的紋身。


    旁人沒注意,陸追卻猛然一驚。


    他認得那紋路,甚至再熟悉不過——先前在蕭瀾身上,已經見過了許多次。


    陸無名道:“回去吧。”


    陸追答應一聲,心裏擰出一個死結。


    另一頭,蕭瀾正坐在高處,看著月色與星光出神。


    身後傳來腳步聲。


    蕭瀾並未回頭,隻是道:“姑姑。”


    鬼姑姑道:“在想什麽?”


    “什麽也沒想。”蕭瀾笑笑,“今晚月亮很亮,明日該是大晴天。”


    鬼姑姑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頸,那裏曾浮出過紋身。


    蕭瀾撐著站起來。


    “我沒騙你,關於合歡情蠱的事情。”鬼姑姑道,“若你不放陸明玉去日月山莊,那你這毒,早就該解了。”


    “日月山莊,”蕭瀾道:“果真什麽都瞞不過姑姑。”


    “你怎麽這麽傻呢。”鬼姑姑歎道,“這麽多年,陪著你的人是誰,一手養育你的人又是誰,陸明玉與你娘一出現,說幾句好聽的,就至於讓你連命都舍下?”


    “可姑姑想將冥月墓交給我,也是因為我做事沉穩,不是嗎?”蕭瀾道,“不過姑姑放心,我絕不會聽誰說的好聽便信誰。”


    鬼姑姑看著他未說話,眼底卻有些蒼老失落。


    蕭瀾又道:“姑姑打算如何處置裘鵬?”


    鬼姑姑道:“先帶他回冥月墓罷。”


    蕭瀾點頭,隻道:“姑姑早些休息。”


    雖沒問,但心裏卻知道,按照鬼姑姑以往的行事風格,裘鵬現在既成了廢物,鷹爪幫的弟子又已悉數歸屬冥月墓,對一個沒什麽用的廢人,頂多給個全屍已是慈悲,一路顛簸帶回家,還當真沒有過。


    唯一的解釋,便是裘鵬知道某個秘密,這是他唯一保命的籌碼。


    四周重新安靜下來,隻有風聲颯颯,吹在麵上並不冷,他也不怕冷。


    怕冷的,一直就是另一個人。


    蕭瀾笑笑,手裏握著那朵紅玉小花,繼續靠在樹上看著遠方。


    他的小明玉,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麽。


    陸追正站在邱子風床邊,看得仔細認真,宛若葉神醫的小學徒。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葉瑾收回手指,眉頭微微結在一起。


    “如何?”邱老夫人問。


    “像是沒什麽異常,卻又像是有太多異常。”葉瑾答。


    屋內眾人麵麵相覷,沒聽懂這句話是何意。


    “這種脈相,我還是頭回見著。”葉瑾看了眼床上的人,“怕是要仔細想一想,才好給老夫人一個答案。”


    “是是是,有勞神醫。”邱老夫人點頭,心中雖說失望,卻也知道這是全江湖頂尖的神醫,也是邱家唯一的活路,急不得。


    “那還要將大哥鎖回水牢嗎?”邱子風問。


    葉瑾搖頭:“那藥夠他睡足兩天了,暫且留在臥房吧。”


    邱子風答應一聲,下令家丁加強了這處小院的防守。


    經過這一番事情,眾人出門時已經連東方天際都露出了亮光。邱老夫人歉意道:“諸位快去歇著吧,這一夜真是怠慢了。”


    “還有件事想問夫人。”陸追道,“我們在進城時,城門口貼著榜文,說山莊內被飛賊偷了東西,可與大少爺有關?”


    “這倒沒有,丟東西的人是我。”邱子風在旁道,“是個挺重要的小物件,所以就報了官。”


    陸追衝他笑笑:“原來是這樣。”既然是邱子風丟的,另半句話他也就沒再問,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位邱家二少爺有些天然的……不招人喜歡。


    一路回了小院,葉瑾嗬欠連天倒頭就睡。陸追躺在床上,卻是困意全無,滿腦子都是邱子辰脖頸上的紋路——那本該是冥月墓中才會有的東西。而再想起那些墓葬品,便幾乎可以斷定,這鳳鳴山莊與冥月墓間,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至於是誤打誤撞陰錯陽差,還是有人在背後存心指路引誘,將這一切都串聯在一起,就要花一番力氣去查了。


    陸追翻了個身,趴在軟綿綿的被子上,繼續想不知此時此刻,蕭瀾在做什麽。


    八成在睡覺,八成已經早起在趕路。


    於是眼底的光也溫柔起來,暫且將煩心事都拋在了腦後,揚著嘴角睡了過去。


    天色漸漸發亮,山莊內卻很寂靜,隻有掃地的仆役早早就起來,推著小車在花園中穿行。


    一個黑影蟄伏在暗處,看著麵前一群人走過,咧開嘴無聲笑著,陰森的,詭異的,厚重的毛發覆蓋在身上,遮擋著深淺的傷口與猙獰的麵容。


    它是食金獸,是蝠,也是季灝。


    已經活了數百年的怪物,利用別人的身體,利用巫蠱的藥物,利用人性的貪婪,在墓穴中一代一代活下來,是一個人,是很多個人。


    蝠看了眼那重新長出指甲的雙手,對這副身體簡直愛到發狂。他從未侵占過這麽完美的宿主,武功高強,年輕,健康,同時自私而又瘋狂。


    他甚至有些後悔,先前為何要花費那麽多的精力,在一群烏合之眾中挑出那窩囊而又沒有用的劉成。早知如此,就該直奔北海,引誘季灝墮入魔道,或許還要比現在更加強大一些。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蝠有些不耐煩,罵罵咧咧往外看了一眼。


    一個人影恰好停在他麵前,一笑:“怎麽,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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