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腳步聲,陸追本能回頭。


    ……


    四周很安靜。


    安靜到能聽到枝頭雪初融,泉澗水奔流,聽到陽光穿透冬日枯枝,臂膀一般環住早已精疲力竭的身體。


    陸追捏著半塊野果,一臉無辜看著蕭瀾,手僵在半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當真挺餓,甚至有些頭暈眼花。


    蕭瀾心底一疼,萬語千言梗在喉頭,卻不知要說哪句,隻能伸手將那單薄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他懊悔不已,不知自己為何能疏忽至此,竟讓他傷痕累累在山中東躲西藏,居然要靠著撿拾地上的野果充饑。


    陸追靠在他胸前,問:“其餘人呢?”


    “所有人都沒事,放心吧。”蕭瀾拍拍他的背,“我先帶你出去。”


    陸追悶悶答應:“嗯。”


    蕭瀾用掌心替他暖了暖冰冷的臉頰,縱身從枝頭摘了一枚野果,擦幹淨後遞過來:“出來太急沒帶幹糧,這東西太涼,先湊合慢慢吃幾口,別餓壞了。”


    隻是一句話,陸追卻聽得心裏發酸,難得委屈一回——本想掩飾過去,孰料這委屈偏偏來得洶湧而又澎湃,止也止不住。平日裏黑白分明的眼中泛上紅,不想讓他看見,便用極快的速度別過頭,輕輕道:“走吧。”


    蕭瀾也未說話,隻解下披風將人牢牢裹住,打橫抱起躍上山崖。


    一匹馬正在半山腰等著,馱著二人四蹄如飛,遠看像是一道白色的閃電。陸追又餓又困乏,此番被他護在懷裏,隻想閉起眼睛安安穩穩睡一覺,卻又想著冥月墓的人還在搜山,萬萬不可大意,於是攥緊拳頭讓指甲刺入掌心,想讓自己更清醒些。


    蕭瀾見狀放緩馬速,將他的手指輕輕分開,重新包在自己的掌心裏,在耳邊低聲道:“沒事的,睡吧。”


    陸追將臉全部縮進披風中。


    耳邊風聲越來越小,最終歸於一片沉寂。他這一覺睡得安穩,或者幹脆說是昏沉,斑斕夢境連綿不絕,一個接著一個,從顛簸的馬背到柔軟的棉絮,耳邊像是有人在說話,卻又聽不清是什麽。溫熱而又香甜的粥被一點一點喂進嘴裏,幹涸刺痛的胃總算暖了起來,於是人也終於放鬆癱軟,隻想這麽睡十年,二十年。


    蕭瀾替他蓋好被子,對一旁的陸無名道:“前輩,先出去吧。”


    陸無名歎氣,起身出了臥房。


    陶玉兒一行人也正在隔壁休息。那夜在初被李老瘸救出時,眾人先在一塊巨石後躲過冥月墓的搜查,而後兜兜轉轉繞了一個大圈,方才回到洄霜城內,與蕭瀾會和。


    阿六在將林威安置好後,轉身就又要殺回山中找陸追,蕭瀾卻已經先一步策馬出了城,陸無名緊隨其後,與他分頭進山尋人。而蕭瀾與陸追出在山時之所以一路暢通,也全是因為有陸無名在前頭掃清了兩撥冥月墓弟子。


    “陸公子怎麽樣了?”嶽大刀問。


    “沒什麽事,有些虛脫。”蕭瀾道,“好好養幾天就能緩回來。”


    “嗯。”嶽大刀點點頭,又氣道,“那老妖婆真是可惡。”


    陶玉兒道:“多謝陸大俠收留。”


    “陶夫人客氣了。”陸無名搖頭,“若非夫人將明玉推下山,隻怕現在他早已落在了鬼姑姑手裏,該是陸某人謝夫人才是。”


    嶽大刀問:“我能進去看看陸公子嗎?”


    “讓明玉好好歇一陣子吧,你隨我來煎藥。”陸無名吩咐。


    嶽大刀答應一聲,與他一道下了樓。阿六也去了對麵照顧林威,蕭瀾倒了一盞茶,問:“娘親有話要說?”


    “為何不早些告訴我,陸無名在城裏?”陶玉兒皺眉。


    蕭瀾道:“前輩說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


    “連我也不能說?”陶玉兒麵色不悅。


    蕭瀾道:“言出必行,一諾千金,這是娘小時候教我的。”


    “你!”陶玉兒重重放下茶盞。


    蕭瀾試探:“娘親與陸前輩曾有過恩怨?”


    陶玉兒並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蕭瀾與她對視,像是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


    陶玉兒通紅的指甲深深嵌進木桌。


    恩怨倒是談不上,可她並不想見陸無名。


    對於小輩,她勉強可以瞞住自己的心思,但若對麵的人是陸無名,再想要將心中的算盤與掙紮隱藏起來,那幾乎毫無可能性。


    她曾瘋了一般想要紅蓮盞,想要打開冥月墓。為了報複鬼姑姑,也為了向無念崖的人證明自己才是最好的掌門人選,師父當初並沒有看走眼。為了這個目的,她甘心與李老瘸扮成夫妻,在王城中隱姓埋名多年,隻等練成雲綺掌法,甚至連唯一的兒子也硬起心腸不去見——在某些時候,她還希望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個兒子,怨他出生的不是時候,恨他竟會同自己疏離,與鬼姑姑親近。


    雖然明知這恨意來得毫無道理,她卻不想壓抑,甚至還想讓心中怒意焚燒燎原——當理智被吞噬時,軟肋也會隨之消失,她不想再輸第二次。


    心被層層疊疊的硬甲包圍著,時間久了,連自己也能騙過去,仿佛已經刀槍不入,堅不可摧。


    隻是所有的假象,都在蕭瀾出現在王城的那一天出現裂痕,她發現自己依舊是疼愛這個兒子的,如同當年喜歡上蕭雲濤,那是一種不可控製的趨勢,親情與愛情都是一樣熾熱。


    她幾乎是倉皇而又踉蹌地逃到了洄霜城,想要依靠紅蓮盞重新清醒過來,可還未來得及喘息,卻又遇到了陸追。當初的純稚孩童已經長大,磨難並沒有讓他變得世故,整個人依舊是幹淨而又溫暖的,這種溫暖讓她喜歡憐惜,讓她發現自己終究狠不下心,將他當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


    “娘親?”蕭瀾有些擔憂,“你沒事吧?”


    陶玉兒精疲力竭,微微搖了搖頭:“罷了,此事暫且這樣吧。先說說看,你這些天在城中都查到了什麽?”


    蕭瀾拉過椅子,將食金獸一事說給她聽。


    陶玉兒皺眉:“你這故事……”


    “娘親也覺得不可思議?”蕭瀾道,“陸前輩也當我在胡言亂語,不過那日我們卻親眼見到一個黑影鑽進了枯井。”


    “然後呢?”陶玉兒問。


    “陸前輩已經派人守住了那處屋宅,暫且還沒有消息傳來。”蕭瀾道,“娘親可曾聽過類似的傳聞?”


    “以金銀為食,哪有這樣怪物。”陶玉兒搖頭,“隻怕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蕭瀾道:“無論是人是鬼,我都會將這件事查清楚。”


    “那冥月墓呢,你打算怎麽辦?”陶玉兒又問,“裘鵬已被林威所傷,雖說隻是瞎了一眼,不過他向來視容顏如命,隻怕此時也與死了沒區別。”


    蕭瀾道:“若他當真廢了,按照姑姑平日的性格,隻怕鷹爪幫的那些小弟子,此後就是冥月墓的人了。”


    陶玉兒冷笑:“狗咬狗,倒也精彩。”


    隔壁房中,陸追從夢中驚醒,猛然坐起來卻有些頭暈,伸手胡亂一抓,晃得床邊銀鉤亂響。


    蕭瀾推開屋門,坐在床邊將人一把扶住:“怎麽了?”


    陸追定定看了他許久,腦海中方才恢複些許清明,問:“這是哪裏?”


    “客棧,所有人都在這,很安全。”蕭瀾道,“陸前輩去替你煎藥了。”


    陸追鬆了口氣,眼睛半閉著,頭疼欲裂,於是習慣性縮進他懷裏,兩隻手環過那結實的腰肢。


    “沒事了。”蕭瀾掌心在他背上輕撫,“別怕。”


    陶玉兒站在床邊,心裏有些難以言說的詫異。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兒子,竟還會有如此溫柔的表情與聲音。


    恰巧陸無名也端著藥碗,同嶽大刀一道從外頭進來。


    ……


    “先吃藥好不好?”蕭瀾問他。


    陸追搖頭。


    “聽話。”蕭瀾想扶著他坐直,卻反而被緊緊勾住脖頸。


    或許是仗著昏迷虛弱,仗著半夢半醒,陸追難得任性一回。


    屋中其餘人都很沉默。


    幹嘛呢這是。


    蕭瀾哭笑不得,卻又不忍心將他硬拉開,隻在背上拍了拍:“陸前輩熬了半天的藥,涼了又要熱,聽話。”


    聽到“陸前輩”三個字,陸追覺得自己好像應當清醒一些。


    但被他抱著實在太舒服,迷迷糊糊的,又實在不想清醒。


    片刻之後,陸無名實在很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兒子要一直將頭往蕭瀾懷裏鑽,這畫麵著實有些看不下去,於是咳嗽兩聲,威嚴道:“明玉!”


    陸追:“……”


    屋中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陸追猛然將蕭瀾推開坐直,後腦重重磕在床框上。


    “呀!”嶽大刀被嚇了一跳,“公子沒事吧。”


    除了捂著腦袋的陸追,其餘人不約而同看向陸無名,眼底或直白或委婉,都寫了同一個意思——你看看你。


    ……


    陸追麵色如常:“爹,陶夫人。”


    陶玉兒從陸無名手中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喂給他:“覺得怎麽樣?”


    陸追冷靜回答:“沒事。”


    “在你昏迷的時候,我也同你爹商議過,”陶玉兒看著他喝下最後一口藥,將空碗遞給蕭瀾,“等到身子養好一些,定要送你去千葉城,此事沒得商量。”


    陸追一口答應:“好。”


    “早這麽乖不就成了。”陶夫人鬆了口氣,捏著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冷汗。


    屋裏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陸追閉眼:“我還想再睡一陣子。”


    陸無名神情狐疑未散,還想說什麽,卻被嶽大刀硬拉了出去。


    蕭瀾蹲在床邊低聲問:“我留下?”


    陸追還未來得及說話,陸無名先折返回來,天神般站在門口,伸手一指:“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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