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真是一種奇異而又不可言說的東西,哪怕多年未見,卻也能在寥寥數語中找回熟悉的依賴感。


    從十二歲那年被陸無名接出冥月墓,再到十八歲離家,滿打滿算起來,父子二人相處也不過短短六年,而在這屈指可數的時間裏,還有一大半都是在閉關習武,尋常人家會有的嬉戲打鬧撒嬌討好,陸追從來就不知那該是何滋味。


    先前十餘年的擔心牽掛與刀光劍影,以及心中揮之不去的愧疚,讓海碧也性格大變,從先前不喑世事的嬌俏少女變得沉默寡言滿腹心事,即便是後頭將兒子接了回來,母子間最親密的互動,也無非是靠著坐在院中梨花樹下,一頁一頁翻書念給他聽。


    冥月墓成了陸家最不可提及的傷疤。而陸無名在將陸追接回家後,就解散了自己一手創立的暗殺組織天無門,消息傳出江湖,人人都道當年風頭無二的陸無名現如今已是孤家寡人,於是那些曾對他心懷不滿的,或是這些年結下過梁子的,便一撥一撥尋上門來尋仇,個個都是凶神惡煞。


    在最初的兩年裏,陸追也問過陸無名,為何要任由別人前來挑釁,陸無名卻隻要他潛心習武,不必在意那些人。直到十五歲生辰那日,陸追陸家劍法初成,陸無名才將清風劍正式交給他。隻花了一夜時間,陸家小公子就將家門前清掃得幹幹淨淨,從此再無叫罵聲。


    隻是雖說耳根得了清靜,陸府中的氣氛卻也沒有因此輕鬆起來。海碧的身體一日差似一日,心中的負罪感也一天勝過一天,神思恍恍惚惚,念叨是自己拖累了丈夫與兒子,拖累了整個陸家,經常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終於在一場冬雪後徹底病倒。陸無名不得不帶著她乘船出海,一為尋仙道神醫治病,二也為遠離傷心故土,好讓將來的日子過得輕鬆些。


    隻是陸追卻不想離開。


    “你要留下?”陸無名微微皺眉,他原是想帶著兒子一起走的。


    “爹先前就說過,要毀了冥月墓,毀了那處妖洞鬼窟。”陸追道,“既是陸家祖墳,自然要由陸家人來做這件事。”


    陸無名搖頭:“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娘的身體要緊。”陸追道,“我在冥月墓中住過多年,若想毀掉那裏,沒有誰能比我更合適。”


    “隻是為了毀掉冥月墓嗎?”陸無名問,“還是,為了蕭瀾?”


    陸追眼底微微一閃爍。


    “這幾年你背著我,經常與他書信來往,”陸無名問,“信中都在說些什麽?”


    陸追道:“他是我在冥月墓中唯一的朋友。”


    陸無名道:“他也是鬼姑姑選中的繼承人,下一任伏魂嶺的主人。”


    陸追搖頭:“蕭瀾與那墓中的其餘人都不一樣。”


    陸無名定定看著他。


    陸追道:“我想帶他離開那裏。”


    陸無名卻道:“他若當真能明辨是非,就該自己離開,而不是等著你去帶。”


    陸追道:“是。”


    “是?”陸無名哭笑不得,“你這倒是應得爽快。”


    陸追道:“爹就答應我吧。”


    “也罷。”沉思許久後,陸無名歎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凡事小心,切勿衝動。”


    那日下午,父子二人頭回對坐而飲,微醺而歸。


    三天後,陸無名便帶著海碧離開飛柳城,臨行前遣散家仆,關了老宅,曾顯赫一時的江南陸家也就從此銷聲匿跡。


    隻是陸追從未想過,自那一別,便徹底與爹娘失了聯係。


    有人說陸家的大船在海上遇了風暴,有人說是航程中遇到了海盜,蹊蹺些的,還說遇到了吞人水鬼,而最好的一種傳聞,便是說夫婦二人已在海外尋得海島,過上了神仙眷侶的逍遙日子。


    陸追也靠著這點期待與念想,獨自在江湖漂泊了十餘年。十七八暗中重回冥月墓,十九歲遭人偷襲命懸一線,二十歲被趙越帶回朝暮崖,再到後來當上了王城山海居掌櫃,時間流水一樣飛逝無蹤,有些回憶卻又漫長到如同已走完一生。


    陸無名道:“你看上去像是一點都不驚訝。”


    陸追躺在床上,道:“爹教過,要學會將心思隱藏在心中。”


    陸無名坐在床邊:“可你方才要我救蕭瀾時,卻半分也沒隱藏情緒。”


    陸追道:“爹原本就不願幫他,若我不表現得急切些,隻怕又會被拒絕一回。”


    陸無名難得一笑:“學得比先前油嘴滑舌了。”


    陸追也跟著笑:“那是好還是不好?”


    陸無名點頭:“好。”


    什麽樣都好,自己的兒子,又怎麽會不好。


    陸追問:“我娘呢?”


    “她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陸無名道,“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不必擔憂。”


    陸追心裏深深鬆了口氣,他方才一直不敢問,猶豫該不該問,就怕等著自己的會是……壞消息。


    幸好,沒事。


    陸無名沒說為何這麽多年來,為何都沒送過一封書信,陸追便也沒問。


    想來故事不會短,況且現在也不是敘舊的時候。


    “師,師父。”嶽大刀在門口輕輕拍了拍,提醒道,“你們話要快些說,萬一陶夫人回來便不好了。”


    陸追道:“我還在想這小丫頭的身份,憑空冒出來要嫁阿六,原來是爹收的徒弟。隻是不知為何,在她的功夫裏卻絲毫也看不出陸家劍法的影子。”


    “陸家劍法隻能傳給你一人。”陸無名道,“若被第二人習得,知道了個中缺陷再用來對付你,饒是後悔也遲了,所以哪怕是大刀也不行。”


    陸追道:“原來如此,明白了。”


    “陶玉兒這人性格詭譎,心思極複雜,不過現在還不至於傷你,這處小屋也是目前最安全舒服的地方。”陸無名道,“你自安心待著。”


    “好。”陸追點點頭。


    陸無名將他扶起來,緩緩渡了些真氣過去,看著人睡下後,方才起身去隔壁看了看。


    有了陸追的內力,林威暫時沒有性命之虞,不過這毒的確蹊蹺,解藥還是非找到不可。


    “師父。”見陸無名出來,嶽大刀趕忙迎上前,“怎麽樣了?”


    “你且在山上守著。”陸無名道,“待到明玉醒來,再喂他服下這藥丸。”


    “好。”嶽大刀一口答應,又問,“陸公子沒事吧?”


    “需要多休息。”陸無名道,“我下山了。”


    嶽大刀連連點頭,不忘叮囑第八回:“一定要救回阿六的。”


    陸無名問:“放心吧,為師定然不會讓你嫁不出去。”


    嶽大刀沒聽明白:“啊?”


    陸無名卻已經下了山。


    嶽大刀滿臉疑惑,救不救阿六,與自己能不能嫁出去有何關係。


    所以說人若鑽進了牛角尖,一時片刻是出不來的。


    分明就已是擺在台麵上的事情,卻直到黃昏之際,她還坐在台階上,撐著腮幫子想阿六與羽流觴,嫁出去與嫁不出去。


    山下城中依舊蕭條,隻有江湖中人扛著刀在街上走,先是一個,後頭就變成一群,再到後頭,城中客棧幾乎空了大半——所有人都聞訊出來,偷偷摸摸跟著前頭正在逛街的二人。


    季灝手中抱著一大堆東西,不悅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蕭瀾好笑,閑閑瞥他一眼:“是你自己說的,要買衣裳。”


    季灝語塞:“那也不用——”買這麽多吧?


    蕭瀾道:“你穿好看些,說不定我就能想起來,這點陸明玉可比你聰明,他在我麵前,就沒穿過重樣的衣服。”


    季灝把手中的東西又往上抱了抱,免得掉下去。


    蕭瀾轉身又進了一家小鋪子。


    依舊是那守著爐火的老兩口,笑道:“少俠又來給那位好看公子買衣裳啊?”


    季灝原是想發火的,聽到這話卻又將怒意生生咽了回去,心裏狐疑,原來不是蕭瀾在耍自己,先前當真帶著陸明玉買過?


    蕭瀾挑得慢條斯理,外頭巷道中卻已嘀嘀咕咕翻了天。要放在前幾天,看到冥月墓的少主人帶著一個白衣青年——那九成九就是陸追,這麽大搖大擺在街上走,估摸諸多江湖中人早已衝了上去,可偏偏前幾天剛被蕭瀾抽過一頓鞭子,知道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就不敢造次,隻能心裏癢癢不遠不近跟著,猜測將來又會發生什麽事。


    陸無名易容成江湖客,路過巷口之時,也遠遠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蕭瀾帶著季灝從成衣鋪子裏出來,像是買了不少東西。


    ……


    嶽大刀隻對他說過蕭瀾下了山是為了處理冥月墓中事,卻從未細說過究竟要怎麽處理,更不知其中有何計謀。


    所以陸無名很快便收回目光,加快腳步離開了巷子,對蕭瀾究竟是帶著男子買衣裳,或者是帶著姑娘買簪花,暫時沒有任何興趣。


    畢竟當務之急是找到綁架阿六的老頭救人拿解藥,至於蕭瀾的事,排隊也要排到最後。


    巷口另一側,則有華麗衣擺飛速一閃,是陶玉兒隱在暗處。


    蕭大公子不知東頭有娘西頭有嶽父,還在帶著季灝往北走。


    “出城吧。”季灝突然低聲道。


    蕭瀾問:“怎麽,不逛了?”


    季灝道:“我們被冥月墓的人盯上了。”


    蕭瀾卻反而挑眉一笑:“現在才找來,看來姑姑也沒多關心我,你說是不是,嗯?”


    季灝聞言遲疑,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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