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追覺得自己有些沒底。


    他不想放蕭瀾走,卻又不得不放他走。


    “爹。”阿六在麵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麽?”


    陸追回神,搖頭道:“累了一夜,回房歇著吧。”


    “我不累。”阿六坐在他對麵,“爹,冥月墓的人為什麽要殺你?”


    “此事說來話長,”陸追道,“不過簡而言之,鬼姑姑想要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


    “比如呢?”阿六問,“她想要什麽?”


    “冥月墓,紅蓮盞,還有你口中‘姓蕭的’,”陸追道,“都是我的。”


    阿六驚道:“冥月墓也是咱家的?”


    陸追敲了敲他的腦門:“我以為你要問蕭瀾。”


    “問他作甚,”阿六正色道,“爹有我和娘便夠了。”連林威都略微多餘,那姓蕭的就更別想了。


    陸追打直右臂,使勁伸了個懶腰,扶著阿六的肩膀站起來:“還有件事,你一定要記住。”


    “什麽事?”阿六問。


    陸追雲淡風輕道:“往後隻要有蕭瀾在,無論我是暈倒或是哪裏不舒服,或是有人要偷襲,你都不用管,懂嗎?”


    阿六掏掏耳朵,困惑無比:“為啥?”


    陸追耐心道:“沒有原因,你隻管照做便是,也不準再問為什麽。”


    阿六隻好答應,心裏卻很是憂慮,千萬別說爹還想認個兒子,自己並不需要多餘的兄弟——當然,娘生出來的除外。


    回到屋中後,阿六又想起來一件事,於是又問:“要下山請個大夫回來嗎?”


    陸追問:“你不舒服啊?”


    怎麽能是我不舒服呢,分明就是你不舒服。阿六道:“爹方才都暈了。”


    “我哪裏暈了。”陸追隨手拿起桌上銅鏡,看了眼臉上的傷疤,“那是裝的。”


    阿六更加費解:“為何要裝暈?”還未等陸追回答,又猛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是為了讓姓蕭的降低警惕性,畢竟我們與他不熟,不能讓對方摸清根底。”


    陸追一句話梗在喉頭,半晌後才道:“嗯。”


    “那爹你歇著吧,我出去煮些早飯。”阿六抖開被褥。


    陸追道了聲謝,便伸手掩上屋門,繼續看著臉上蜿蜒傷疤,歎氣。


    微涼薄雲散去後,一輪日頭紅紅暖暖掛在東方,是冬日裏難得的大晴天,街上卻沒有多少百姓,連早點攤子都寥寥無幾。那些江湖人士依舊霸在李府中,雖已掘地三尺,卻依舊沒找到任何與紅蓮盞有關的線索,那兩名鷹爪幫弟子亦無蹤無影。不管問李銀多少次,都隻換來“不知”二字,有人急了想要嚴刑逼供,身邊門派便趕緊攔住——這老頭可是唯一的線索,若是死了殘了,隻怕就當真白忙一場了。


    眼看李府搖搖欲墜,城外枯樹林卻依舊平靜,裘鵬看起來並無要出手相助之意。


    而那兩名鷹爪幫弟子,也早被林威暗中安排人轉移,關押到了一處銀號地牢裏。


    蕭瀾穿過半座城,才找到一處還開門做生意的酒樓,小二剛剛替他挪開椅子,隔壁桌便坐滿了人,將手中刀劍“哐啷”放在桌上,驚得其餘食客趕忙躲開。


    蕭瀾麵無表情波瀾不驚,吃完早飯又飲了一壺茶,方才站起來向外走去。


    那幾人瞬間圍上前:“少主人。”


    蕭瀾問:“姑姑在哪裏?”


    那幾人聞言,心中暗自鬆了口氣,昨夜回去的同伴個個鼻青臉腫,還以為今日又會有一場惡戰,卻沒想到竟會如此順利於是躬身道:“少主人請隨我來。”


    蕭瀾大步跟了過去。


    待這一行人背影消失,陶玉兒方才從背巷緩緩出來。


    李老瘸道:“夫人當真就這麽讓少爺走了?”


    “你擔心他?”陶玉兒搖頭,“我卻不擔心,瀾兒在冥月墓中長大,若非萬不得已,那妖婆子不會舍得傷他。”


    李老瘸道:“是。”


    “況且這當中還有個陸明玉。”陶玉兒道,“瀾兒知道該怎麽辦。”


    李老瘸道:“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


    陶玉兒指尖一旋,兩枚玲瓏紅豆飛速射出,竟是生生穿透了一處青磚院牆。


    “啊喲!”痛呼傳來,像是個年輕的姑娘。


    沒料到竟會有人偷聽,李老瘸臉色一變,驟然躍起落在那院中,片刻之後,手裏拎著一名粉衫女子丟到陶玉兒麵前:“夫人。”


    那女子揉揉胳膊,坐在地上偷眼打量陶玉兒,麵相倒是挺水靈聰敏。


    “膽子不小,我說話也敢偷聽。”陶玉兒居高臨下,“哪個門派的小野丫頭?”


    “我哪個門派都不是。”那女子辯解,“是來這城裏找相公的,後來見你與這位老伯在拐角說話,不想打擾便躲進了院子裏,卻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找相公?”陶玉兒問,“你叫什麽名字,相公又是誰?”


    “我姓嶽,叫嶽大刀。”那女子答得爽快,“我相公叫羽流觴。”


    “羽流觴?”陶玉兒將她拉起來,“這名字不錯。”


    “是吧,我也覺得我相公的名字天下第一。”嶽大刀喜滋滋,“那我就走了啊,最近這城裏可亂了,你們也要小心些。”


    “慢著。”陶玉兒攔住她。


    嶽大刀不解:“還有事?”


    “你也說了,這城中亂。”陶玉兒上下打量她一眼,“看你小姑娘孤身一人,若是遇到壞人也無人相幫,不如與我們同行吧。”


    “真的啊?”嶽大刀聞言眼中先是一喜,後又道,“可我隻想找相公,不想摻和別的事情,我一定要在今年成親的。”


    “我也不想湊這城中的熱鬧。”陶玉兒道,“隻想找兒子,找到兒子,我就會走。”


    “那也成。”嶽大刀幹脆道,“多謝了。”


    陶玉兒笑笑,牽著她的手離開了小巷。


    踩過鋪著青石板的小路,蕭瀾跟隨冥月墓的弟子,來到城中一處破落的老舊宅院外,連大門也隻掛了半扇,搖搖欲墜,窗戶上亦是蛛網遍布。


    “少主人。”弟子側身,“姑姑就在屋裏。”


    蕭瀾微微點頭,伸手推開木門。


    屋內灰暗一片,隻在窗戶中泄進幾束陽光,細小的灰塵飛舞著落在陳舊家具上,像是已被封存多年。


    一名白發老嫗正坐在椅子上,臉上溝壑遍布,手如枯骨。旁邊站了幾名冥月墓的弟子,黑蜘蛛也在其中,見到蕭瀾進門,紛紛躬身行禮:“參見少主人。”


    蕭瀾道:“姑姑。”


    “可算是來見我了。”鬼姑姑深深歎了口氣,“還當你心野了,不願回來了。”


    蕭瀾道:“昨晚傷了姑姑的人,實屬逼不得已,今日瀾兒是來謝罪的。”


    “什麽叫我的人?”鬼姑姑搖頭,“那是冥月墓的人,也是你的人。”


    蕭瀾道:“姑姑說的是。”


    “你還記不記得,我為何要派你出墓?”鬼姑姑又問。


    蕭瀾答:“殺了陸明玉,奪回紅蓮盞。”


    “那你現在又在做什麽?”鬼姑姑繼續問,聲音嘶啞,倒是聽不出多少怒意,反而有些滄桑與失望。


    蕭瀾道:“當年伏魂嶺慘案,當真是他所為嗎?”


    “你親眼所見,現在卻來問我?”鬼姑姑站起來,上前握過他的烏金鞭梢,“這又是何物?”


    “我的確見他滿身沾血站在墓穴中,卻未親眼見他殺人。”蕭瀾將那玉墜抽回手中,“一個不值錢的小物件,帶著好玩,姑姑見笑了。”


    “所以呢,你現在想做什麽?”鬼姑姑抬頭看他。


    蕭瀾道:“我想弄清所有的真相。”


    “真相?這世間哪裏還有什麽真相。”鬼姑姑拍拍他的胸口,“你年輕不懂事,魯莽衝動這一回,姑姑不怪你。”


    蕭瀾低頭:“是。”


    “至於蕭家老宅,”鬼姑姑歎道,“想來你也已經見過翡靈了。”


    蕭瀾頓了頓:“姑姑節哀。”


    “我哀也無濟於事。”鬼姑姑讓他扶著自己,緩緩回到椅邊坐下,“那丫頭命薄,我看出來了。當初你娘哄我說你爹帶著翡靈遠走高飛去了海外仙山,我還挺高興,覺得逃離了這塵世,或者就能打破命數,卻沒料到,真相竟會是這樣。”


    蕭瀾並未言語,這當口他無論說什麽,似乎都有些不妥。


    “上一輩的事情,怨不得你。”鬼姑姑拍拍他的手,“我做事會有分寸,不必憂慮。”


    蕭瀾道:“多謝姑姑。”


    鬼姑姑又道:“說說看,這洄霜城內最近狀況如何?”


    蕭瀾道:“這城裏聚集了幾十個江湖門派,都曾與姑姑一樣,收到過一封書信,說冥月墓消失的紅蓮盞即將在李府重現。最近無端又興起一陣新的流言,說瓊島鷹爪幫才是真正知道紅蓮盞下落的人,就在各門派都躁動不安時,鷹爪幫留在城中的兩名弟子卻偏偏失蹤了。”


    “去了哪裏?”鬼姑姑問。


    蕭瀾道:“不知,不過其餘江湖門派都說李銀必然知道內幕,一天前已攻占了李府,此時怕正在逼問。”


    鬼姑姑搖頭:“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蕭瀾問:“姑姑來洄霜城,也是為了紅蓮盞與陸明玉?”


    “這隻是其一,”鬼姑姑道,“其二是為了你。”


    蕭瀾道:“我?”


    “不必騙我,你定然已見過你娘了,我知道她的脾氣。”鬼姑姑道,“可我不會讓她將你帶走。”


    蕭瀾心下空了瞬間,麵色卻未變。


    “因為陶玉兒不配有你這個兒子。”鬼姑姑遞給他一杯茶,“當年她將你丟在冥月墓中,自己卻一走了之,這麽久來不聞不問,現在你長大了,出息了,她又想來撿現成的便宜,世間哪有這樣的娘親?”


    蕭瀾接過茶盞,沉默不語。


    “與翡靈無關,那是我與你娘之間的恩怨。”鬼姑姑道,“我隻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你娘心裏,紅蓮盞怕是比你更加重要,若是不信,這話你先記著,將來自會見分曉。”


    蕭瀾道:“是。”


    “至於陸明玉,陸明玉啊……”鬼姑姑長長的指甲扣著桌子,“他卻必須死。”


    “為何?”蕭瀾問。


    “因為若他不死,你就得死。”鬼姑姑聲音陡然一厲。


    蕭瀾不解。


    “他當年言而無信,才害你如今記憶殘缺,毒花入體。”鬼姑姑單手輕撫他的側臉,神情恢複柔和,聲音裏充滿蒼老的歎息,“傻孩子,你餘下的日子不多了,若陸明玉體內紅蓮蘇醒,你便會毒發身亡,所以你與他,注定隻能留一個,明白嗎?”


    蕭瀾眉頭猛然皺起。


    天邊烏雲翻騰,層層包裹住日頭,結成滾滾濃厚的屏障。


    天與地間頓時漆黑一片。


    “活見鬼,分明早晨還是豔陽高照的。”阿六嘟囔一句,繼續在灶台前忙活。陸追在前廳裏收拾桌子,陶玉兒走得急,針線筐還留著未曾收起,裏頭一件縫了一半的袍子,顯然是做給蕭瀾的。


    阿六端著兩碗麵進來,見著後又開始羨慕別人家的娘。


    陸追笑:“怎麽,想要?”


    “倒也不是想要衣裳,”阿六放下碗,“爹,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成親啊?”


    “王城裏的媒婆也比不過你。”陸追磕開一個雞蛋,“吃飯。”


    “若爹成了親,也不用連受傷都隻有炒麵吃。”阿六孜孜不倦道,“朝暮崖上兄弟們娶回來的媳婦,個個都會燉雞煮魚。”想當初四處蹭飯時,一個月天天大魚大肉都不帶重樣。


    “想回朝暮崖了?”陸追笑笑。


    阿六老老實實點頭。


    “那就回去吧。”陸追道,“說真的,我想讓你回去。”


    阿六趕緊擺手:“那可不行,爹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陸追搖搖頭,食不知味吃了口炒麵。


    阿六又試探:“爹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陸追用筷尾敲敲他:“二十多年來,我這心事一樁疊一樁,你現在才看出來?”


    阿六問:“我能做什麽嗎?”


    陸追又吃了一大口麵:“記住我今日叮囑你的話便成。”


    “這事簡單,”阿六趕忙舉手,“我保證,下回爹若是再裝暈,我非但不會接,還要幫忙推一把。”


    陸追問:“往哪推?”


    阿六答曰:“姓蕭的懷裏。”


    陸追嘴角一彎:“聰明。”


    “這樣我真的就能有娘了?”阿六不放心,又確認了一回。


    陸追咬著筷子點頭。


    阿六一樂:“好好好。”說完又感慨,爹笑起來真好看,就算臉上一道疤,那也好看。


    姓蕭的忒沒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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