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女兒


    我大聲問了出來:“我呢?”


    白素這才道:“我們一直是會少離多,也不在乎我常住苗疆吧,況且,你想團聚,也可以到苗疆來。”


    我叫了起來:“好,倒回去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移民外星,誰知道會在苗疆終老。”


    白素居然還笑得出來:“你又不同意把紅綾帶出來,那麽自然隻好我到苗疆去了。”


    我呆了呆:“那小女野人,對你如此重要?”


    白素先是望著我,接下來,她的動作,古怪之極,她突然向我撲了過來,緊緊地抱住我。而且,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顫。


    在那一剎那,我真的嚇壞了,因為我自從認識白素以來,她從來也沒有這樣子過,我不知道該說甚麽才好,隻能也緊緊地回抱著她。


    接著發生的事,在一開始的時候,更是令我怪異莫名,因為不但白素的身子在發抖,連我,也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開始發抖的時候,我還在自己問自己,我不知道白素為甚麽要發抖,我甚至也不明白自己為甚麽要發抖。


    可是緊接著,我在心中大叫了一聲:啊。白素表現如此極度的驚恐,不是第一次,在我的記憶之中,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有過一次同樣的極度驚恐。


    一有了這樣的感覺,我整個人抖得更厲害,白素像是已沒有抱得我那麽緊了,她可能已離開了我少許,正在注視著我,可是我卻無法看到她,因為我的視覺能力,在那一剎那,至少喪失了十之八九,我看出去,隻是看到一團團靜止或在移動的影子。


    我勉力想鎮定心神——在這時候,我知道有極不尋常的事會發生,可是還是不知道是甚麽事。


    緊接著,隻覺得頭頂之上,響起了一下難以形容的巨響,而這下巨響,在感覺上,是由一下千百噸分量的重擊,擊向我的頭頂而產生的。陡然之間,我整個頭,也許是整個人,都在那一下巨響聲中,碎裂成為千萬億片,把埋藏在記憶最深處,塵封了許久,以為再也不能見天日的悲慘記憶,重又飛舞而出,一點也沒有因為封藏了那麽久,而減少痛苦。


    這情形,就像是遠古的怪物,被封埋在地底的深處,忽然由於非常的變故,山崩地裂,怪物又得以咆哮怒吼而出一樣,勢子的猛惡,比當年怪物在地麵之上肆虐之際,還要強烈了不知多少倍。


    原振俠醫生曾分析我對於那段痛苦的經曆的處理過程,是強用自己的意誌力,先是不去想,再是努力把它忘掉,結果,真的能人所不能,把這段苦痛的記憶,在我的記憶係統之中消除了。


    當然,原醫生錯了。


    這段痛苦的記憶,並沒有消失,隻是在自欺式的連“想也不想去想”的情形下,被深深地埋藏了起來——它還在,完完整整地在,隻是被埋藏了起來。


    而這時,它穿破了一切封藏它的力量,無比鮮活地飛舞而出,使我記起了白素上一次這樣驚恐的情形。


    那一次,她先是發出了一下驚叫聲,然後,從樓梯上飛撲而下。那時,正是午夜過後,我和她才從外麵回來,她先上樓,我還在樓下,所以,她一撲了下來,就整個人都撲進了我的懷中。


    她緊抱住了我,全身劇烈地發抖,我嚇得不知所措,也抱住了她,連聲問:“怎麽啦?怎麽啦?”


    我當時由於驚惶之極,所以問來問去,都隻是“怎麽啦”這一句,白素在我問了幾十句之後,才抬起頭來,她那種驚駭的神情,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她的聲音也變得全然陌生,自她口中吐出來的是一連串重複的、同樣的詞,她顫聲在叫的是:“女兒……女兒……女兒……女兒……”


    女兒。


    女兒,當然是我和白素的女兒。


    我和白素成婚之後不久,就有了一個女兒。在所有父母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女兒永遠是最可愛的小女孩,我和白素,自然也不能例外。


    所以,女兒一出世,就成了我和白素生活的中心,一切都環繞著這個胖嘟嘟,圓臉大眼的小女孩而進行,生活對我和白素而言,有了新的意義。任何人,若是沒有經曆過人自嬰孩開始的生活,那麽,生命就不算完整,因為人對自己幼年沒有記憶。


    眼看著嬰孩每天不同的變化成長,到她能站直自己的身子,那真是無窮無盡樂趣的泉源。


    等一等。


    衛斯理和白素的女兒?


    怎麽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太過分了吧,忽然無中生有地提起女兒來了,那算是甚麽道理?


    不是“無中生有”,也不是“從來沒有提過”。


    提過的,隻不過後來發生了變故,變成了想也不願想的無比痛苦,所以才不提了——既然連想都不想去想,如何還會提呢?


    可是在變故未曾發生之前,確然是提過的。


    還記得有一位裴達教授,把一副猩猩的腦子,移殖到了一個叫亞昆的白癡頭部的那個故事嗎?那個故事叫《合成》。裴達教授的行為,使得那個白癡,成為一個狂暴可怕的破壞者,整件事是一個悲劇,裴達教授自己,也賠上了性命。


    當時,我幫助警方,圍捕這個不幸的白癡,曾指出他危險之極,所以我要征求誌願人員,要沒有家室的,免得出了意外之後,連累家室。


    當時,就有幾個警官不服。我後來記述這件事的時候,有如下的對白:


    “喂,衛斯理,你不是也有妻子的麽?”


    “是的,不但有妻子,還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女兒。”


    這是唯一的一次,在我的記述之中提到女兒,接下來,變故發生,慘痛無比,就再也沒有提過了。


    細心的朋友,曾寫信來問:“衛斯理的女兒怎麽樣了?早該長大了吧。”


    都沒有回答,後來,當記憶被深深埋藏起來之後,甚至會感到一陣迷惘:女兒?甚麽女兒?


    以為這一輩子,已經把一件最難處理的,令人如此痛心的事處理得最好了,再也不會想起,再也不會影響自己的生活了。


    可是,突然之間,白素又有了第二次緊擁我和身子劇顫的行動,使被長久塵封的慘痛記憶,如妖物複蘇一樣,重又鋪天蓋地而來,這才知道,往事非但沒有忘記,一旦複蘇,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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