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時大點其頭,口中咕咕發聲,我抓摸著她的頭發:“看來,你還是一個野人。”


    紅綾咧著嘴笑,我不禁感歎:“一個快樂的野人,比一個不快樂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來握住了紅綾的手,看來她們之間的衝突,未至於不可開解,實在是白素對紅綾的要求,太不符合紅綾的本性了。


    後來,我才知道白素要紅綾學的知識之多,實在令人吃驚,終於使紅綾叫出了:“這些知識都沒有用處,一點用處也沒有。”從此拒絕再學。


    當天晚上,我、白素、紅綾和那兩頭銀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紅綾已經睡著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帶到文明社會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堅決之至,顯得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為期,如果她不喜歡文明社會,要回來,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揚起掌來,我們兩人,就擊掌為誓。


    大家當然可以想得到,紅綾到了文明社會,會生出什麽事來——當時,我也以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結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對,也就等於,我什麽也想不到。


    當然,那是另外幾個故事了。


    而且,在紅綾去到文明社會之後,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是另一個離奇的故事——會按照事情發生的次序來敘述。


    我在藍家峒三天,實在不舍得離開,紅綾雖然抗拒學習,但是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懂得的東西,當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國去時,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證不再要她做她不願做的事,用你的話,把她和全人類分開來,隻有她一個人不在圈套之內。”


    白素的話,多少仍有點負氣,但她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承諾,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而且,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諾,雖然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有好幾次並不直視我,像是有意在規避我的視線——這種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話,未曾向我說出來。


    我當然可以向她追問,但是一來,人與人之間,要是一方麵有話不說,而要有勞另一方追問,那是人際關係之中最無趣的一環,我不會那麽做。


    二來,白素算是已對我作了最大的讓步,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同時,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紅綾之間,本來就隻有血緣的關係,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建立起正常的父女關係。白素總算努力使她對父親這種生物,有了基本的認識。而我也沒有硬要她做不願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還不至於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絕不如那兩頭銀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認生性豁達,能把多年不見的女兒在這樣的情形找回來,已經心滿意足,不會去強求其它,令我感慨萬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間,卻因此生出了一層無形的隔膜。


    我們都知道,雙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這層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來卻又如此軟弱無力。


    我們並不放棄努力,可是對這種情形,卻又無可奈何。我曾在一個晚上,向紅綾提到文明社會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紅綾睜大了眼,聽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項相當特異的本領,能把她腦中所產生的印象,十分精確地畫出來。


    這使我們之間的交談,變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說汽車,先是通過語言,使她明白汽車的外形,她就根據自己的領會,把汽車畫出來——她第一次畫出來的汽車,十足是一隻烏龜。


    白素在一旁看我們談話,也興趣盎然,可是不久,問題就來了。


    在紅綾對文明社會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認識之後(她畫出來的摩天大廈,具有聳天峭壁的氣勢,很可以供建築師參考),她忽然發起愁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兩頭銀猿在不遠處蹲著,一聽呼叫,立時疾竄過來,在她的身邊蹲下。


    紅綾摟住了她們,我一看到這種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這一對雙生女,因為銀猿剛才,在掠過來的時候,身形快絕,眼前一花,兩道銀虹過處,她們就來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動也快絕的良辰美景,看她們行動,很多時候,也隻是紅影一閃。


    生物的進化過程中,有遺傳因子突發的“返祖現象”,良辰美景的輕功,練到了這種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於她們具有的猿猴因子突發的結果?


    如果承認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的,這種假設就可以成立,同時也可以說明,何以有些人怎麽練,也練不出什麽輕功來,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傳統的術語來說,是有的人“根骨好”、“資質天生”,那還不就是遺傳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從銀猿到了紅綾的身邊,就想到了那麽多,自然興致勃勃,也就沒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紅綾介紹起良辰美景來。


    紅綾也聽得十分有趣,聽了一會之後,她忽然麵有憂色,道:“我到……大城市去,還不要緊,我會講話,可是它們怎麽辦?”


    我一時之間,還未曾意會紅綾這樣說是什麽意思,白素已疾聲道:“它們不會去,在文明社會,沒有人到哪裏都帶著兩隻——”


    我在白素一開口時,就向她望去,隻見她的臉色,難看之極,我連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涼,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為我知道,她對那兩頭銀猿,不會有什麽好聽的稱呼,多半是“猴子”、“猢猻”之類,雖然紅綾未必明白含義,但白素的神情已極度不滿,紅綾一定可以覺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麵色仍然難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情景。


    而紅綾也低下了頭,不再說話,可是她雙臂卻把兩頭銀猿摟得更緊,用行動來表示抗議。


    於是,剛才興高采烈的情緒,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我伸手在紅綾的頭上輕拍了兩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開去。


    白素默然無語,走出了十來步,再去看紅綾時,她已和銀猿在一起翻筋鬥了。


    我向紅綾一指:“看,煩惱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樣,自由自在,多快樂。”


    白素聲音平淡:“如果允許她帶了兩頭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尋煩惱。”


    我本來想說“她帶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尋煩惱”,可是這句話,在我喉際打了一個滾,就咽了下去,因為如果說了出來,白素必然不同意,這就演變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見,但絕不願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在腹誹什麽?”


    我忙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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