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的解釋前所未聞,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樹——eucalyptusglobulus。這種原產澳洲南部的樹木,是屬桃金娘科的常綠喬木,極其高大,樹皮和葉,都有藥用價值,退熱寧神,也許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


    宋自然雖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時間,已過午夜,不便再去騷擾人家。


    那一晚,他確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來,隻覺房間之中,光線幽暗,陽光從窗前的木簾透進來,在地板和牆上、家具上,到處留下了神奇的圖案。


    宋自然一躍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請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這樣的美女朝夕相處,宋自然情懷蕩漾,心曠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間的一邊,是一個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這幢舉世無匹的木結構屋子之中,決計不會有現代化的設備,非但沒有電,也不會有自來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間,繞到了那院子中,來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製,就是井旁的軸轆架,也是上好的烏木,水桶則是槭木所製。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臉之後,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會出現和他相會,可是整幢屋子靜得出奇,像是隻有他一個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發現並無樹木——這是很奇怪的現象,造這屋子的人,對木料的研究之深,隻怕古今中外,再沒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處地方,都可以看出建屋人對木料的珍愛。


    可是,這個建屋人卻顯然隻喜歡木料,隻對木料著迷,而不喜歡樹——屋前屋後,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見一株樹,非但沒有大樹,連花枝灌木也見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這一點,驚訝之餘,想把這種怪現象打一個譬喻,可是卻想不出來。


    (我在聽他敘述經過時,倒想到了一個譬喻——他在那屋子中,後來有不少怪異之至的經曆,他詳細向我說,我再轉述出來,自然要循序漸進,而且,也化繁為簡,他在向我提到木料時,所說的比我覆述出來的詳細百倍,單是說那個專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就說了一千多字,要說照他說的全部覆述,看的人會發瘋。)


    (我的譬喻是:“這個建屋人不喜歡樹,他是喜歡樹的屍體。”)


    (我的話說得很直接,宋自然聽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這種說法┅┅未免太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樹的屍體,必須先殺死樹,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須先殺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樣,雖然可怕些,但卻是事實。”)


    (宋自然苦笑:“衛斯理,你用詞真怪,“殺死樹木”這種說法┅┅”)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樹木是有生命的,你不會否定這一點吧?”)


    (宋自然眉心打著結,不出聲,我又發揮我的意見:巨大的樹木,可作棟梁之材,那是從人的立場來看,覺得這樹有了用處,如果用樹的立場來看,反對人類沒有義務,它的價值觀也必然是生長在深山中,遠比叫人砍下來變成棟梁好。)


    (宋自然攤了攤手:“好了,先別在這個問題上爭辯,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


    宋自然在那院子裏呆立了一會,口中吟著杜甫的詩句:“絕代有佳人┅┅”倍步走進了一條走廊,建築公司允許他休息一天才開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閑,他在盤算,見了俏佳人之後,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隻覺得屋中靜極,他自然知道那是嚴密的木結構,起著良好的隔音作用。


    走廊的兩旁,都有關著的房門,宋自然不禁又是躊躇,他在人家屋子裏作客,其實不能太騷擾人家,不便一間間房門去叫門,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間。


    他隻能故意弄出點聲音來,有時敲敲木壁,有時又大聲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來。


    可是,他一路行來,靜悄悄的,卻一個人也沒有遇上。


    不一會,他又走進了一個廳堂,兩張八仙桌,表示那是飯廳。


    桌上有一蘋紗罩,宋自然走近去,揭開紗罩一看,不禁發出了一下歡呼聲。


    紗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雲腿蝦米、腐乳醃筍、醬肉鹹蛋,還有一鍋兀自在冒著熱氣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實不客氣,在天然樹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拿起沉甸甸的木筷子,端起黃楊木剜成的碗,舒暢地連盡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時,除了他自己發出的聲音之外,並沒有聽到別的聲音。等到他心滿意足,撫著發脹的肚子時,才聽到了有木魚聲,隱隱傳了過來。


    那敲木魚的聲音,聽來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聽,就聽出那木魚是鐵榔木所製,發出的聲響,特別嘹亮悅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說她有一個母親,敲木魚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親的身邊低聲誦經,若是煙篆嫋嫋,佳人靜心禮佛,這又是什麽樣的畫麵?


    宋自然一麵心猿意馬,胡思亂想,一麵循聲尋去。木魚聲越近越是清脆。不一會,他就來到了一間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當異特,宋自然這時所站的一麵,沒有任何遮隔,完全開揚,所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陳設,倒是常規化的。正中是一座觀音坐蓮像,從那色澤來看,一望而知,是整塊上佳的樁木雕成的。


    樁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曆數百年而不減,這尊觀音像雕得精美絕倫,佛像的那種詳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無縫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陳設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個老婦人——宋自然隻能看到她的背影,隻覺得她乾瘦無比,頭發已經全白,卻挽了一個很是整齊的髻。


    老婦人手中拿著木魚棒,正在有節奏地敲著麵前的一蘋大木魚。


    那大木魚並未髹漆,是木頭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鐵榔木斯製,所以聲響,才會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兩側,是自屋頂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來還不止一重——最奇特的也就在這一點。一般來說,這樣的白布幔,隻有在靈堂上才會用得到,可是這裏分明是一座佛堂。


    也就由於這一點,使得這佛堂,看起來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


    而且,兩測的白幔,看來重重疊疊,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潔白,顯見那不是隨便的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當時所想到的是:這些幔幛,是要來遮蔽什麽的呢?在布幔之後,是什麽呢?


    他來的時候,腳步很輕,站定之後,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老婦人仍是急一下、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魚。宋自然站了一會,覺得不應該打擾人家禮佛,就準備離去。他才後退了一步,還未曾轉身,就看到老婦人停了手,把木魚槌掛到了架子上,緩緩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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