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門聲響了兩下,書房裏傳來應答,柳雲姿端著托盤推門而入,對著書案前的人笑道:“夫君這幾日清減許多,妾身特地熬了羹湯給你送來了。”


    “不是跟你說過了,這種事讓下人來做就行了,當心別再累著了。”韓仲文抬起頭,攬住走到身邊的她。


    “哪有這麽容易就累著的。”柳雲姿放下托盤,又捧起碗遞過去,“來,你不是最喜歡我做的湯嗎,趁熱喝吧。”


    韓仲文笑著應聲,接過了湯。柳雲姿看了他片刻,視線又移到案上的書信公文,神情不禁微微一凝,那邊韓仲文已經喝完放下了湯碗,見她這樣便問道:“夫人怎麽了?”


    “夫君,”柳雲姿看向他,“雖然妾身知道不該多嘴,但還是忍不住有些話想說。”


    “有話直說就是了,你我夫妻,有什麽好忌諱的。”韓仲文道。


    柳雲姿道:“夫君心意已決了嗎?”


    韓仲文愣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早就下定決心了,否則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沉默片刻,柳雲姿低聲道,“隻怕西陵王並非可信之人,夫君如此,凶險太大。”


    “想成就大事,風險怎麽可能會不大。”韓仲文道,“更何況現在的太平不過隻是表象,雖然前些年災亂不斷,但真要比起來還算是好的,這兩年沒了天災,**就該起了,淮南王之死不足以震懾諸侯,北方有匈奴虎視眈眈,樓蘭也與我們斷交,陛下軟弱無能,長安城中楚黨和蘇黨不也還在爭鬥不休?這天下,遲早是要亂的,被動隻能任人魚肉,不如先選擇最具實力的西陵王,一旦將來大業鑄成,自然換來風光無限。”


    “若非有人推波助瀾,情形何至於惡劣至此。”柳雲姿麵露一絲不忍,“夫君所作所為,難道真就不曾於心有愧嗎?每逢午夜夢回,妾身也總怕會有亡魂來尋。”


    韓仲文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如果說你婦人之仁,你怕是要不高興,但事實就是如此,你放眼去看,有幾個人是清清白白的?他蘇世譽出身世家不必說,楚明允一路成了炙手可熱的太尉,身上血氣又能少上幾分?世道本就如此殘酷,我也不過是個局中人罷了。”


    柳雲姿垂下眼,一時沒再開口。


    韓仲文忽然站起身,從背後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歎道,“夫人,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你要知道,我們已經離成功很近了,隻要抓住機會除去楚明允和蘇世譽,朝廷就是垮了,天下就幾乎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到時候,榮華富貴應有盡有,我能給你和子銘最好的一切,而且再也不用忍受冷眼嘲諷,再也不會被他們狠狠地踩在腳下了!”


    摟在身上的手因話語不自覺收緊顫抖,柳雲姿抬手覆在他的手上,靠在他肩頭,慢慢地柔聲笑了,“妾身什麽也不求。既然夫君心意已決,那無論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的。”


    出了書房門,柳雲姿才終於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托盤交給候在旁邊的侍女,她雙手合十,對著遠天默念祈福,末了長長地歎了口氣,往自己院落走去。隻是尚未走近,便看到有人等在院前,一見到她忙迎了上來。


    蘇白行了一禮,“韓夫人,我家公子煮了好茶,想您大概會有些興趣,特來讓我請您前去嚐嚐。”


    柳雲姿眸光一閃,附耳對侍女吩咐了一聲,然後對蘇白笑著點了點頭,隨他去往蘇世譽所居的別院。


    小爐中沸水稍靜,新葉試茶如沉碧,柳雲姿雙手接過茶盞,謹慎地微呷一口,隻有清香悠長回甘,她稍放下心來,“果真是好茶,素聞蘇大人風華卓然,果然不假,就連烹茶也極為風雅呢。”


    “多謝韓夫人讚許,合口便好。”蘇世譽淡淡一笑,再將一杯擱在楚明允手邊,才為自己斟下茶水。


    “妾身先謝過大人盛情邀請,”柳雲姿將杯盞放下,“不過大人邀我來此,恐怕不隻是為了品茶。”


    “夫人聰慧,今日冒昧打擾,的確是有話想要詢問你。”蘇世譽道。


    柳雲姿笑道:“妾身一介女流之輩,隻懂得相夫教子,無意參與外事也無從參與,回答不了什麽問題,大人怕是找錯人了。”


    “韓夫人誤會了,”楚明允笑了聲,“沒打算問你意願怎樣,我們是奉命前來,有權徹查淮南的一切,無所謂男女,既然找了你過來,你隻管回答就是了。”


    “……是。”柳雲姿道,“既然大人這麽說了,妾身自然配合。”


    “不必緊張,我們隻是想簡單了解一下。”蘇世譽看著她,問道,“韓夫人,你可知道近來壽春城中都發生了些什麽?”


    柳雲姿搖了搖頭,“我整日都呆在府裏,怎麽會知道城中發生過什麽。如果大人問的是先前的叛黨的事,也請原諒妾身一無所知,當時我正攜子在家省親,聽聞動亂消息時擔憂不已,直到收到夫君的平安書信才安下了心,淮南局勢凶險,他不讓我們回來,等到後來安定了,我和子銘才動身回來,也正是在回來路上遇險被兩位大人所救。我和兩位大人是一起進城的,這壽春城中的事,大概我還不如你們兩位了解的多。”


    “那你怎麽知道那天襲擊你的是流民?”楚明允道。


    柳雲姿平淡道:“看他們的形容打扮,自然能猜得出來。”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是,看得出來他們是戰亂的流民。不過為什麽壽春城裏人們安居樂業,城外卻有大批流民在搶掠行人,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柳雲姿微微一滯。


    “沒有一個流民出現在城裏,他們沒有沿途乞討,而是成了一群匪徒,甚至連郡守夫人都遭了襲擊。”楚明允偏頭瞧著她,“你這麽聰明,就不覺得奇怪,就沒有問過你夫君?”


    柳雲姿笑了笑,“倒是真沒有,我沒有大人您想的那麽多,一心隻覺得人沒事便好,夫君本來就事務繁忙,不想再提起來讓他擔憂分心了。”


    她話音方落,蘇世譽不禁微微皺眉,“韓夫人,”他開口道,“我記得初來府中你為我們遮掩解釋時有提到被救,當時韓大人並不驚訝,想來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


    柳雲姿不覺握緊衣袖,頓時答不上話來。


    楚明允看了蘇世譽一眼,複又將視線移回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既然知道,怎麽沒見韓大人做些什麽呢?”他頓了頓,“你不了解壽春城,可總該了解你的夫君吧?”


    她沉默不語,已然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無論她如何開口辯解,韓仲文都逃不了玩忽職守的罪名,若是閉口不言,隻會顯得心虛可疑,就是無聲印證了其中暗藏陰謀。


    良久,柳雲姿鬆開了緊攥的衣袖,抬手按上胸口,溫婉眉目顯出些笑意,“我的夫君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與他是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十四歲時嫁給了他,他說絕不會讓我受一點委屈。轉眼這麽多年了,他還總擔心我操持家務會累著,明明都已經不小的官職了,路上看見些小玩意還要下車親自買回來給我,想哄我開心,也不怕人笑他。”話音微頓,她抬眼看向他們,慢慢道,“我所了解的夫君,並非兩位大人想知道的,我覺得他很好,也未必是兩位大人所認同的,何況政事複雜,各有打算,大人問我,終究是徒勞。”


    一時無話,楚明允拿過杯盞喝了口茶,意味難明地笑了笑,蘇世譽思索片刻,正要開口,外麵忽然傳來孩子的聲音。


    侍女帶著韓子銘走進來,先向楚明允和蘇世譽行了一禮,然後轉向柳雲姿道:“夫人,小少爺醒來後吵著要見您,奴婢沒辦法,隻好帶他過來了。”


    韓子銘一進門就依偎到了柳雲姿身邊,邊半睡不醒地揉著眼睛,邊糯糯地叫著娘。柳雲姿哄了兩聲,對蘇世譽歉然笑道:“今日就到此吧,妾身不打擾大人了。”


    “韓夫人……”


    “咦?大哥哥!”韓子銘不經意看過去,頓時有了幾分精神,隻是脫口而出後他自己又皺起了眉頭,“不……不對,娘說不是你們……”他盯著楚明允和蘇世譽巴巴地糾結了一會兒,“……就是像啊,真的不是你們嗎?”


    柳雲姿還沒來得及開口,楚明允忽地彎眉一笑,對韓子銘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嗯!”韓子銘點點頭。


    楚明允便勾了勾手指,壓低了的聲音似蠱惑,“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韓子銘聞言就要走過去,柳雲姿心頭一驚,下意識矮身抱住了孩子,脫口道,“楚大人!”隱約含了幾分懇求。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又不會吃了他,你何必怕成這樣?”


    蘇世譽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對柳雲姿道,“他並沒有別的意思,韓夫人不必多心。”


    努力定下了心神,柳雲姿為孩子理好脖頸上的長命鎖,話卻是對他們說的,“……如果大人早就認定了些什麽,那麽妾身的話其實已經並不重要了。”


    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臉,孩子仰臉看著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娘?”


    柳雲姿握住他的手,溫柔笑道,“沒事,我們回去。”


    “嗯。”他乖乖應答,又扭頭對楚明允和蘇世譽揮了揮手,“那大哥哥再見!”柳雲姿跟著起身行禮道別,他們沒再阻攔,任由她拉著孩子離去。


    身影消失在院牆外,楚明允收回視線,看向一派淡然的蘇世譽,悠悠歎道:“她分明是知情不肯說,不用點手段怎麽問的出來,你這麽憐香惜玉,倒還不如多憐惜憐惜我。”


    臉皮日漸增厚。蘇世譽笑看了他一眼,溫聲應道:“好。”


    “……”楚明允道,“我說的憐惜不是讓你再給我倒杯茶。”


    “我明白你的打算。”蘇世譽將滿杯茶放在他旁邊,“不過韓夫人怎樣回答都是無從辨明真假的,我主要是想看看她的態度,這樣一來也就能猜出個大概了。”


    “哦——?”楚明允笑道,“說來聽聽。”


    蘇世譽起身走到書房,從桌上拿起一封請帖遞給跟進來的楚明允,“你的那份應該也送到你院中了。淮南另兩郡的主職官吏陸續抵達壽春,你也從軍營裏回來了,韓大人就定下了明晚設宴。”


    楚明允隨手翻了翻,“想來韓仲文也不會輕易放我們回去,所以這是準備了場鴻門宴?”


    蘇世譽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須臾後他又沉吟道,“隻是不知道梁大人與這有沒有牽扯。”


    “你還在想梁進對你下藥的事?”


    “畢竟猜不出他的目的。”蘇世譽道,“即使當晚他僥幸得逞了,我清醒後依舊會追究他,這手段實在不甚高明,於他也並沒有什麽益處,他的動機就顯得愈發可疑了。”


    楚明允靠著書案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對了。”


    “怎麽?”


    “有東西要給你。”楚明允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禦史大人,猜猜這是什麽?”


    蘇世譽輕聲笑道,“太尉大人的認罪書嗎?”


    “……差不多,不過不是我的。”楚明允將信遞給他,“喏,證據有了,隨你怎麽處置。”


    大略掃過信上內容,蘇世譽眼底笑意卻漸漸淡下,“張攸?”他平淡無波地開口,“我記得他是你的人?”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現在不是了。”


    蘇世譽忽而沉默了,他眸色深斂,對著一紙薄信看了許久,又似乎沉思著一字未讀,末了輕描淡寫地開口,不經意般地問道:“對待失去價值的棋子,你一向都是這般絕情的嗎?”


    似是覺得莫名,楚明允歪了歪頭,不以為意道:“有何不可?”


    蘇世譽垂眸笑了,淡淡道,“沒什麽。”就要把信收起,手腕卻被楚明允一把拉住,他詫異抬眼,正對上對方笑得眉眼彎彎。


    楚明允瞧著他,慢悠悠道,“這可不是白給的,你親我一下啊。”


    少有地沒有出聲,蘇世譽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湊近吻了上去。楚明允沒料到他會這麽配合,微微一愣,旋即將人攬到懷中抱緊,將這個吻加深。


    他握信的手垂在身側,於無人可見處不覺收緊,紙張微皺,發出了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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