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猶豫著,廉不負已叫了起來:‘你有權不回答!’


    我微笑著,這位廉不負先生,又是一個妙人,不在黃而之下。我知道年輕警官是奉命而來,所以並不為難他:‘你回去說,我不知道那人是誰,黃主任帶他來,卻沒有向我介紹。’


    本來,明人不做暗事,我應該說‘我知道,可是我不說’的。可是這樣一來,那警務總監必然不肯幹休,會不斷來糾纏不清,很是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發了那年輕警官就算,我們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商量,不必浪費時間。


    那年經警官也很妙,他臉上每一個細胞都在表示他絕不相信我的話,可是他口中卻道:‘是,是。’


    廉不負對那年輕警官毫不客氣,揮著手:‘你可以回去了。’


    那警官又向我和廉不負都行了敬禮,這才轉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標準步操的步伐。


    他走到了門口,廉不負忽然叫了一個號碼丨丨由六個數字組成。那年輕警官立刻轉身,大聲道:‘在!’


    後來我才知道,廉不負有驚人之極的記憶力丨丨其驚人的程度,世界排名在十名之內!


    他擔任首席法醫將近三十年,同時也在警官訓練學校任教。三十年來,學生成千上萬,可是他居然可以記得絕大部分學生當年的學號。剛才他叫的那六個數字,就是四年前那年輕警官在訓練學校時的學號。


    單是這項本領,已足以令得所有從訓練學校出來的警官,都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師公’了。就算是現任警務總監,他見了也都是隻叫號碼丨丨二十九年之前,警務總監也是他的學生,所以聽了也無可奈何。


    當下,他向那年輕警官道:‘你回去報告,說在火場燒剩的那些,究竟是甚麽人,還不是隻憑我一句話。想我怎麽說,可以明講。我的條件很簡單:從此以後,不準再有人來麻煩衛斯理。聽明白了?’那年輕警官大聲回答:‘明白了!’


    廉不負這才揮了揮手,令他離去。廉不負這樣吩咐,目的當然是為我著想。


    可是我卻不是很領情,因為我一向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行事方式。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怕甚麽人來找麻煩,那警務總監如果想要仗勢欺人,我還要叫他吃點苦頭。不過我和他才初次見麵,他又是一片好意,不便掃了他的興,我也就沒有說甚麽,隻是含糊地道了一聲謝。


    廉不負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高興,望了我好一會,才道:‘在火場他們找到的那些,不是黃堂。’


    我聽了,倒真是由衷地鬆了一口氣:‘我本來就知道黃堂不至於葬身火窟,但經過你的證實,才真正放心。’


    廉不負忽然歎了一聲:‘他一出事,就告訴我,他要人間蒸發。我和他算是很親近的朋友,可是也沒有法子令他改變主意。’


    我道:‘是啊,那不是好辦法,我也勸過他,一樣沒有用。’


    廉不負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這且不去說它。他曾托我做一件事,我必須做到。’


    我的反應很自然:‘有甚麽需要我做的,請隻管說。’


    廉不負吸了一口氣:‘恐怕你誤會了,他要我做的事,是要我把幾句話帶給你。’


    我感到很意外丨丨黃堂這人也真是,有甚麽話為甚麽不直接向我說,卻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來傳話。這簡直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我的語音多少有點不自在:‘請說丨丨一定是他和你比較熟,所以才要你傳話。’


    廉不負不置可否,直視著我:‘黃堂說,他走了之後,你一定鍥而不舍,要追查他的下落。’


    我應了一聲:‘他是我的朋友,我應該關心他。’


    廉不負笑了一下丨丨我有強烈的感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他道:‘黃堂接下來說的話,不是很中聽,我隻是照,你可別見怪。’


    這時,我已經頗不耐煩,不過還竭力忍著,心中暗想:。要是黃堂的話實在太難聽,你可以不說。我的神情多半也不是很有興趣的樣子,所以,廉不負也收起了笑容。


    他沉聲道:‘他說你有一個毛病,太喜歡尋根究底丨丨’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毛病,正是我的優點!’


    嫌不負話音很冷:‘人對於自己的缺點,總是不容易看得到。’


    我也針鋒相對:‘這樣的話,在小學生的課堂裏說,會得到‘很有哲理的評價。’


    話說到這裏,氣氛已經很僵。我和他明顯地話不投機,在一旁的各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說甚麽才好。


    廉不負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語調平板如背書:‘黃堂說,你愛管閑事,巳到了令當事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所以,他要你不要管他的事!’


    他話一說完,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就勢霍然起立。


    溫寶裕趨前道:‘你老人家喝甚麽,我去準備。’


    廉不負一言不發,走向門口。白素連忙趕向前去,她還沒有開口,我已經大聲道:‘請你轉告黃堂:我不會管他的事。可是他母親有重要的事要找白老大,他卻攔著不讓兩人有見麵的機會,這事,我非管不可!’


    我一麵說,他一麵自顧自開門向外走。非但不回頭,連是不是聽到了我話的反應也沒有。


    白素搶著要送出門去,他也當白素是隱形人一樣,看也不看。我心中有氣,大聲道:‘你去了嗎,不送,不送。’


    我看到他在門口,登上了一輛吉普車丨丨那種車子車身很高,他個子矮小,本來很難上車。可是他另有辦法,用那根老藤拐杖勾住了車上的一根杠子,身子一聳,雖然看來很滑稽,卻很管用,一下就上了車。


    這時,不但白素早已出了門口,連戈壁沙漠、溫寶裕也奔了出去。我仍然心中有氣,所以故意坐著不動。


    廉不負連他們也不理睬,發動了車子,引擎怒吼,連本來想走近車子的溫寶裕也嚇得後退了幾步。


    轉眼之間,吉普車電馳而去。各人回到了屋中,都不出聲。我先道:‘黃堂這個人,真豈有此理。這廉不負,也莫名其妙!’


    大家還是保持沉默,神情不以為然。


    我心中也不是味道,廉不負才進來時,我和他握手,第一印象很好,可是不知怎的,愈說愈不合,終於不歡而散。


    我愈來愈相信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幾乎百分之百要講緣分。像我和廉不負,大家都在同一個城市裏,又有很多大家都認識的朋友,可是偏偏沒有見過麵。


    好不容易見了麵,連個道理也沒有,就翻了臉。說起來,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不能接受他對錯誤的態度丨丨一個人要是有了錯,卻不肯認,這種人,我相信也很難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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