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在心底狠狠腹誹了一陣。可是問話的是九五之尊,她再不情願也要老老實實回答。


    可惜她的口才實在不怎麽樣。連救治瀕死的渾邪王相國這等驚心動魄的事,也講得像白開水一樣。任誰也從平鋪直敘裏,聽不出一點兒曖昧的影子來。


    劉徹卻不這麽想。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昔日啊,連朕要住進去病的宅子都被他拒絕了。可見,他這樣安置你,亦十分重視於你。”


    霍去病冷冷打斷道:“陛下前回乃是微服上林苑,何故要遠赴百裏之外,下榻臣的府邸?”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還掠過躲藏在身後的劉據,嚇得小太子瞪大了水潤的眼睛,努力展現自己的無辜。


    被愛將嗆了一句,劉徹也不惱。


    他一邊把瑟瑟發抖的劉據拉進懷裏揉搓,一邊裝模作樣地歎氣:“怎麽,去病這是被朕說中了?方才在大朝會上,朕想賞賜去病新宅,你也不肯要,原來是另有謀算。”


    眼見劉徹越說越離譜,衛子夫終於站了出來:“陛下,你可莫要再打趣去病了。”


    小心人家真生氣了。


    江陵月也輕咳一聲:“回陛下,驃騎將軍對我有生死之義,舉薦之恩。陵月牢記於心,一日不敢忘懷。”


    言下之意,恩情之外的想法,是一點兒沒有的。


    這話立刻引來了霍去病的注目。他的手掌一下攢成拳,漆黑的眸底劃過一道晦暗之色。


    劉徹可惜地搖了搖頭:“唉。”


    呼——


    江陵月悄悄鬆了口氣。


    方才反駁劉徹的三人裏,隻有她是純純的外人,一句話說不好就會弄巧成拙。可是,正如她說的那樣,對霍去病隻有感激,和後世對曆史人物的仰慕。


    可要親口反駁皇帝,江陵月也很有壓力。幸好她看過的電視劇裏,沒有劉徹因為別人一句話不合心意,就拉人出去砍頭的畫麵。他應該是情緒比較穩定的那一類。


    正是依著這一點,江陵月才敢開口。


    現在看來,她成功了!


    江陵月正兀自慶幸著,竟然一時間沒察覺投在她身上的幽微目光。


    於無聲中,亦有人暗歎了一口氣。


    劉徹自討了個沒趣,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朕聽說,太後今日坐上了你做的那個輪椅,還在長信宮走了一圈?”


    江陵月被點了名,故作謙虛地頷首。


    衛子夫說:“正是。我聽說太後坐上輪椅之後,心情也好了不少。所以才把女醫召進宮來,好賞賜她一番。”


    劉徹點頭:“子夫做得對,是該好好賞賜。不過朕也想瞧瞧,那輪椅到底是什麽神物。”


    某種意義上來說,太後母子倆的迷信是一脈相傳的。一聽說輪椅能讓偏風人坐臥自如,都以為它是什麽神物現世,從沒往別的方向上想過。


    而劉徹,正是個對仙神之說極有好奇心的人。


    他飛快地下了決定:“走,去長信宮看看母後。”


    劉徹發了話,椒房殿中人隻能跟隨,連霍去病也不例外——他是皇後的親外甥,原本就可以自由出入宮廷。


    一行人乘上了車駕,浩浩蕩蕩出了椒房殿。不知不覺,隻剩江陵月和霍去病兩個人落在最後。


    江陵月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主動打了招呼:“見過軍侯。”


    霍去病淡道:“這是宮內,不必多禮。”


    “是。”


    沉默漸漸蔓延,經曆了剛才的事情,兩人之間一時無話。


    江陵月正在瘋狂地搜刮著話題,忽地聽見霍去病冷峻的聲音:“看來我之前沒看錯,女醫果然好本領。”


    “嗯……其實還好啦。”江陵月的臉紅了紅。其實是前人的智慧,她拿來主義了而已。


    “對了軍侯,倘若軍中有人落下殘疾,導致行動不便,也可以用上輪椅的。生活上也會方便很多。”


    霍去病深深看她一眼:“以後除了在我麵前,這樣的話,莫要再說了。”


    江陵月頓時噤了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比了個發誓的手勢:“多謝軍侯提醒我,我以後一定記得牢牢的。”


    該慶幸的。


    如果這話不是霍去病,而是被個藏奸的酷吏聽了去,一頂藐視太後的帽子肯定扣得穩穩的。


    獻給太後的寶貝,怎麽能隨便給百姓用呢?即使可以,決定權也不在她區區醫者的身上。


    不過,真是沒想到啊——霍去病自己連劉徹都頂撞,竟然還能提醒她注意言辭。


    這叫什麽?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霍去病收回了目光:“即使能夠依女醫所說的那樣,恐怕也極難。”


    江陵月歪頭不解:“為什麽?”


    但是當她看到王太後坐著的輪椅時,她就知道為什麽了。


    實在是……太精致了。


    椅身不知道用了什麽木料,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味。扶手上鑲金嵌玉、又雕刻了繁複的花紋。它顛覆了江陵月對輪椅的刻板印象,比起代步工具,更像是一件工藝品。


    這麽奢侈的輪椅,有幾個傷兵用得起呢?


    那廂,劉徹見了輪椅的實物,已然在連聲拊掌:“大善!足見機巧之妙矣!”


    衛子夫早前看過了圖紙,這時候也止不住讚歎:“江女醫果然有奇思妙想,不同凡俗。”


    【嘀。】


    【恭喜宿主進一步推廣輪椅,獲得診療值130點。請宿主再接再厲,早日解鎖診療模塊更多功能。】


    係統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咦,這樣也算麽?】


    係統言簡意賅:【廣告效應。】


    是哦,原來如此。


    這個時代,帝後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帶貨達人的,效果堪比後世的八點黃金檔廣告。


    可以想見,這隻是一個開始。輪椅的作用很快就會傳出宮外,被更多人知曉。


    想透了這一點,江陵月的才稍稍舒暢了些。


    她對著霍去病甜甜一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輪椅上的王太後派人叫了過去。


    王太後一身華服,霜銀鬢發梳得一絲不苟,久臥床的暮氣也一掃而空。


    她先對衛子夫點了點頭,才看向了劉徹:“徹兒,稀客啊。”語氣有種不陰不陽的味道。


    劉徹隻笑了笑:“母後。”


    “哀家還以為,你把哀家忘在了長信宮呢。自從阿妁走了後,連個靠譜的醫生也不肯請。”


    她又看了江陵月一眼:“到頭來還是驃騎將軍慧眼識珠,尋來個有本事的江女醫,看來太一神還是眷顧著哀家。”


    劉徹語氣不鹹不淡:“嗯,去病確實慧眼識珠。”


    江陵月:?


    這是她能聽的嗎?


    原本以為太後母子失和,隻是她閑極無聊的腦補。但現在看來,怎麽還真有這麽回事?


    還有,你們母子吵架能不能避著點人啊!這裏還是有外人在的啊……偏偏她連想裝沒聽見都不行,隻能四處看風景。


    嗯,該說不說,長信宮的風景還挺好看的。


    就在這時,係統突然幸災樂禍了起來:【宿主,你好像被當成工具人了。】


    嗯?


    工具人?


    江陵月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係統的意思:【你是說,王太後是想找劉徹吵架了,才會把我截留下來做輪椅?】


    【嗯哼。】


    可她怎麽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呢?


    王太後又說:“如今哀家的身子也好了不少,就讓據兒他們幾個有空多來長信宮走動走動罷。”


    衛子夫:“敬諾。”


    江陵月見狀,在腦海裏回應係統:【你看,太後根本不是為了和兒子吵架,人家可能隻是想見孫子了。】


    她話一出口,突然又覺得不對。


    按理說,輪椅隻是讓王太後坐起來了,並不影響她的病情。她想見劉據,隻肖讓衛子夫探望時順帶捎上就好了。


    又為什麽要當著劉徹的麵說呢?


    電光火石之間,江陵月忽然明白了一切。


    王太後不是為了和劉徹吵架,而是為了向他發出和解的信號。


    而自己誠如係統所說,確實是個工具人。


    她是霍去病舉薦的,四舍五入就是劉徹的人。而王太後留她在長信宮,等於接受了劉徹的示好。往後史書工筆,又是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話。


    這麽想來,焉知她被衛子夫帶去長信宮覲見太後,其中又有幾分劉徹的手筆呢?


    再往深了想,太後看似因為義妁出走鬧脾氣,誰知道是不是劉徹剪掉她安插在朝廷中的勢力——義縱,而不滿呢?


    嘶。


    江陵月倒吸了一口涼氣。


    宮中的水果然很深。她今天是第二次被震撼到了。


    江陵月悄悄瞄了一眼劉徹。天子正值盛年,帝王的氣勢沉穩而迫人。早在素未謀麵的時候,就能一手安排了她的命運。


    【宿主,膩怕了麽?】


    說沒怕是假的。


    但江陵月也很會安慰自己:【沒事,至少這次我工具人當得稱職,又真的造出了輪椅。劉徹應當不會虧待我的。】


    果然。


    她心底話音未落,那廂劉徹就說道:“既然江陵月醫治有功,朕就讓她做個六百石的醫官,給母後調養身體如何?”


    六百石!


    江陵月對官秩和俸祿沒概念,但六百石聽起來就恨不少。


    王太後卻不同意:“六百石,是不是少了?”


    劉徹一錘定音:“那就一千石。”


    天子一諾,江陵月立刻就有了長安編製和戶口。她連忙行了個大禮:“臣多謝陛下,多謝太後——”


    劉徹眯眼看了她一陣:“起來吧。”


    “敬諾。”


    “朕曾經聽去病說,你醫術極其不凡。既然如此,昨日你也見了太後了,可能瞧出太後有什麽不妥來?”


    完了。


    江陵月心底咯噔一聲。


    真的是來什麽,怕什麽!


    她學的是西醫,不會望聞問切那一套。更不會傳說中扁鵲那樣,看一眼就知道病人快要死了。


    而功德現在才攢到一百多點,遠遠達不到開啟一鍵問診的條件。


    但劉徹顯然以為,醫術高明就要像扁鵲那樣。


    她該怎麽辦?


    電光火石之間,江陵月突然急中生智,有了一個極好的主意。


    她深吸一口氣:“臣學藝不精,沒有為王太後診過脈,不敢妄加揣測貴人身體。但是臣昨天在長信宮時發現有一處不妥,不利太後養病。”


    “是什麽?”


    是硫。


    她盡量用易於理解的語言,解釋了一遍為什麽硫有害身體,還舉了幾個吸入硫元素後的副作用。


    王太後若有所思:“難怪哀家時常覺得氣短,難道是……”


    劉徹則一副極為有興味的模樣:“那依女醫之見,應當用什麽為上?”


    江陵月順口答道:“酒精。”剛一說完,她才想起來,現在還沒有酒精這個東西。


    正要解釋的時候,卻見劉徹一臉嚴肅:“你是從何處聽說過此物的?”


    江陵月一下子怔住了。


    什麽意思……劉徹他,也知道什麽是酒精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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