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殿內一片混亂,郎俊俠猛然轉身,牧曠達撲上前去保護牧錦之。昌流君先是短暫愕然,繼而推開牧錦之,持劍上前保護段嶺。


    “退!”段嶺吼道。


    使臣們、黑甲軍將士俱早有準備,衝上前與征北軍士兵廝殺,昌流君從東北角撲來,郎俊俠從正殿前衝去,目標都是韓濱。韓濱卻怒吼一聲,掀翻了座椅,緩得一緩之間,征北軍不怕死般地衝來,以著盔之軀為韓濱抵擋刺客的利劍!


    “保護太子!”郎俊俠喝道,“撤退!”


    郎俊俠與昌流君一擊不中,便退出了正殿,文武官員忙不迭逃跑,緊接著殿內亂箭四飛,慘叫聲連起,不知什麽人中了箭,倒在地上。


    “走!”郎俊俠護著段嶺,離開殿外。午門前旭日初升,謝宥帶領的黑甲軍已殺到了皇城前,征北軍正在拚死抵抗。


    更多的士兵從四麵八方圍過來,武獨喊道:“朝南門退,與黑甲軍會合!”


    鄭彥策馬衝來,拖著數個包袱,反手抖開,兵器唰拉散了漫天,所有人紛紛抓住長劍。


    段嶺喝道:“聽我號令!取韓濱項上人頭!”


    拔都、赫連博等人帶領的使臣團與武獨帶來的黑甲軍武士會合,各自拿到兵器,絲毫不懼,衝上前與征北軍相撞。


    段嶺身邊戰士僅有數百,卻越戰越勇,護著他朝正殿宮門外不斷後退。段嶺手握長弓與箭矢,不斷射箭,每一箭所到之處,士兵俱應聲倒地。


    “武獨還有多久?!”鄭彥喝道,“快頂不住了!”


    “他會來的。”段嶺說,“他會來的!”


    一片混亂之中,箭矢四處飛射,拔都從旁衝來,按著段嶺,讓他躲過流箭。段嶺在地上翻滾,起身的瞬間遠遠瞥見牧曠達攙扶著牧錦之,從正殿外踉蹌逃離。緊接著段嶺彎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一箭平地飛起,穿過近百步距離,流星般飛向正殿前,牧曠達大吼道:“錦之!”


    牧曠達抱住了牧錦之,被一箭射中背脊,登時倒地不起。


    轟然巨響,皇宮正門挨了一發撞柱,陣陣震蕩,所有人短暫地停下動作。


    韓濱走出正殿,一身鎧甲,披風飄揚,威風凜凜,手下奔出,分作兩排,吹起號角。


    霎時間征北軍將士從四麵八方湧來,足有近萬人,排成方陣,頂盾,持矛,同時齊聲大喝,指向段嶺與他身前的數百衛士。


    “轟”的又一聲巨響,午門外,皇宮正門已近乎崩毀。


    韓濱抬起手,放落。


    第三聲巨響,征北軍將士躬身,發動衝鋒。


    皇宮正門應聲而落,黑甲軍衛士如同潮水一般湧入,排開。一騎當先,駕馭萬裏奔霄,身著龍鱗黑甲,手持傳國之劍——鎮山河。


    如同李漸鴻再世,看見這黑鎧與鎮山河的瞬間,就連韓濱也不禁退後半步。


    “天下將士,為誰而戰?!”武獨的聲音喝道。


    “為我大陳真龍天子而戰!”黑甲軍齊聲吼道。


    段嶺手持弓箭,站在午門外,沐浴著旭日初生時燦爛無比的萬道金輝。


    “江州兒郎。”謝宥的聲音道,“為誰而戰?”


    “為我大陳太子殿下而戰!”黑甲軍齊齊怒吼道。


    “見鎮山河如見先帝!”武獨大喝道,“承我大陳武帝遺命,誅戮亂臣賊子!繳械免死!衝鋒!”


    刹那地崩天摧,黑甲軍如同一道海潮湧起的水線,踏動千萬裏江山,滄海桑田人間,朝著金鑾殿前的上萬征北軍發動了衝鋒!


    段嶺放下弓箭,回頭望向武獨,烈日的金光在他的帝鎧上閃爍,鎮山河折射著古樸的光芒。那一刻如同一個杳遠的夢境,不真實得讓他一陣陣地眩暈。


    手握山河劍,願為君司南。


    他想起有一個人,曾經給過他的,一生的承諾。


    上京五月的桃花灼灼綻放;春暖花開草原上大雁飛回的盛景;密林中掠過如同流星般的光點;名堂書閣中深夜的一盞燈……


    落雁城外覆蓋一切溫柔的大雪;潼關城牆上的星河;白虎殿外風雨飄搖的暗夜;鄴城燃起的天地輝映的烽火……


    千軍萬馬朝他衝來,他朝著眩目的陽光伸出一手。武獨駕馭奔霄,在馬上躬身,掠向他的麵前。


    段嶺的一手與武獨隱匿在鐵甲中的手指溫柔地觸碰,光陰似箭,鬥轉星移,那身鎧甲下火熱的軀體,以永不冷卻的熱血與他相觸,仿佛彼此從未忘卻這個誓言。


    哪怕群星盡碎,銀河隕滅,世界歸於混沌之初。


    一瞬間天搖地動,武獨將段嶺拉上馬去。


    “殺——!”


    黑甲軍震天怒吼,武獨帶著段嶺,手持鎮山河,衝向征北軍的戰陣。征北軍甫一交鋒便不住後退。在黑甲軍的巨大威力與信念麵前潰不成軍。


    奔霄越過防線,踏上正殿前的漢白玉台階,更多的黑甲軍湧來,殺得午門外血肉橫飛。


    正殿外,牧錦之手中全是鮮血,按著牧曠達的肩膀,艱難地爬到一旁。


    武獨駕馭奔霄,與段嶺從他們頭頂越過,衝進正殿,黑甲軍潮水般地湧入,控製了空曠的金鑾殿。


    韓濱麵朝武獨與段嶺。


    “你就算殺了我。”韓濱喘息道,“也無濟於事,你無法向天下人交代……”


    “看看你背後的人是誰?”段嶺說。


    韓濱一轉頭,瞬間下意識地腿軟,險些跪倒在地,難以置信地轉身,看著那人。


    黑甲軍控製了戰場,讓文武百官再次進殿內來。


    李漸鴻身著黑色武袍,沉默地坐在帝位上,一言不發,隻是注視著韓濱。


    鄭彥將逃出金鑾殿的蔡閆又抓了回來,扔在地上。


    “一個不小心,險些被他逃了。”鄭彥說。


    一場混戰業已結束,然而蔡閆看到了自己更為恐懼的噩夢。


    “蔡閆。”段嶺說,“你曾經想到過有今天嗎?”


    “我說……我說。”蔡閆看到禦座上的李漸鴻,登時嚇得癱軟,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死、死有餘辜……”


    段嶺走上前,把手伸進蔡閆領中,扯下了自己的那枚玉璜。


    “韓濱。”段嶺說,“你呢?”


    韓濱踉蹌退後,李漸鴻臉色蒼白,懶懶散散地坐在禦座上,兩手手肘擱在帝座前,十指相抵,注視殿內。


    金鑾殿上日漸高起,從天窗上照下,如同一道聚集的光,在這道自頭頂落下的日光照耀下,他就像一個鬼魅。陰森的力量似乎將這個已死之人,再次送回了人間,他無聲地沉默,卻無聲地審判著這裏的所有人。


    群臣哆嗦著跪下,哪怕平生不信有鬼神之事,亦無法解釋麵前的現象。


    段嶺與武獨走上前去,段嶺一手將玉璜遞給李漸鴻,李漸鴻便伸手接過,並伸手撫摸他的額頭,手指拈著玉璜,遞給武獨。


    武獨一怔,看著李漸鴻。


    “給你的,你就接。”段嶺小聲說。


    武獨的氣息窒住了,他的眼中溢出淚水,躬身接過玉璜,握在手中。


    接著,段嶺將另一塊玉璜的繩索繞在手指間,望向群臣。


    “陛下萬歲!”百官紛紛跪下。


    “蔡閆。”段嶺沉聲道,“你可認罪?”


    “我認罪,我……我認罪!”蔡閆說,“不要讓我下十八層地獄……我認罪。”


    黑甲軍衛士架著牧曠達與牧錦之進來,牧錦之一見禦座上的李漸鴻,便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牧曠達已氣若遊絲,看見李漸鴻的幽靈,登時喘不過氣來。


    “你……你……怎麽會……”


    “牧曠達。”段嶺說:“你可認罪?你勾結韓唯庸,刺殺我爹,乃是謀逆之罪。”


    牧曠達口中噴出鮮血,圓睜著雙目,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韓濱。”段嶺轉向韓濱,說,“你可認罪?”


    “跪下!”謝宥喝道。


    黑甲軍將士上前,按著韓濱,韓濱雙膝跪地,恐懼地喘息。


    “你勾結牧曠達。”段嶺說,“上京之難,增兵不至,挾持百官逼宮,妄圖謀害太子。”


    韓濱抬起頭,怔怔看著禦座上的李漸鴻,突然道:“你不是王爺!你不是……”


    “不是王爺。”那禦座上的“李漸鴻”終於開口,卻是李衍秋的聲音,道,“卻是陛下,於是你罪加一等了,韓將軍。”


    朝臣這下才是真的魂飛魄散,若是李漸鴻,還可用招靈一類的說法來解釋這子虛烏有的現象,然而一開口是李衍秋,那可是真正的死人複活!上頭坐的是李衍秋,那棺材裏躺著的卻又是誰?!


    個別膽子大的,猜到了李衍秋是假死,然而今天變故接踵而至,大多數人已說不出半句話來,隻是跪伏磕頭。


    “你認罪麽?”李衍秋終於說,“不過你認不認,罪都在這裏了,陛下是死人,各位大臣可不是死人。”


    韓濱至此終於明白,淒然道:“我為大陳守衛邊疆十數載,立下汗馬功勞,你李家叔侄卻設計假死,誘我回京殺我。也罷,我心服口服。”


    “將軍嶺下你奪我父兵權。”段嶺說,“與牧曠達勾結,謀害我父,鐵證如山,昨夜我已給過你機會,奈何你一意孤行,更動手想取我性命,罪加一等。本該誅你韓家滿門,念在你替我大陳守衛玉璧關有功,推出午門外斬首,從犯從寬發配。現在就執刑吧。”


    謝宥答道:“是!”


    黑甲軍將韓濱押了出去,段嶺竟不給他任何機會,午門外隻聽一人喝道:“斬!”不片刻,便有人將韓濱的頭提了進來,扔在殿上。


    “提頭出去。”段嶺說,“傳令征北軍三軍,赦他們謀反之罪,卻不可回北疆,擇日換防山東。”


    “報——”一名黑甲軍入內,單膝跪地,“姚侯於江州城外發動埋伏,大敗征北軍援軍,殺敵七千,俘敵萬餘!得勝歸來!”


    “很好。”李衍秋說,“傳令嚴守江州城,督察戰俘,以免生變。”


    李衍秋掃視群臣,又說:“蔡閆冒充太子,本有迷途知返的機會,卻授意烏洛侯穆謀害太子性命。更禍亂朝綱,天理不容,治淩遲之罪,曝屍三日,夷九族。因族人已滅,唯馮鐸一人為遠親,一同治死。此罪不得赦,但念皇恩浩蕩,其父、兄屍首免鞭屍之刑。暫收押天牢,擇日行刑。”


    蔡閆麵如死灰,被黑甲軍拖了下去。


    “烏洛侯穆。”段嶺輕聲說。


    “臣意圖謀殺太子。”郎俊俠從殿旁走出,“犯下欺君之罪,更不知悔改,實乃罪該萬死……”


    郎俊俠當場跪下,抬頭看著段嶺,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段嶺歎了口氣,說:“你雖有罪,卻……”


    “我知道。”郎俊俠認真地說,“你會有一天,坐在這個位置上,我沒有什麽能給你的,唯願你看在我帶了你五年的情分上,替我照顧賀連阿母,再過幾年,為她送終,其餘的,便不求了。”


    說畢,郎俊俠的嘴角淌下一線鮮血,滴在地上。


    “郎俊俠!”段嶺登時色變,失聲道,要衝上前去,武獨卻一個箭步,衝到郎俊俠麵前,隻見郎俊俠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閉上了雙眼。


    武獨把手按到郎俊俠的脖側,片刻後鬆開了手指。


    段嶺還未說完,那一刻登時眼淚瘋狂溢出,踉蹌離開座位,險些摔下台階,卻被李衍秋上前拉住手臂,架住,讓他坐回位上。


    “念在從前。”李衍秋說,“留他一個全屍,帶下去,按太子少保之禮,給他厚葬,以犧牲將士之例奉予撫恤。”


    “不……不。”段嶺的聲音發著抖,說,“武獨,快救他!我知道你能救他,快!”


    “太子累了,帶他下去休息。”李衍秋說,“朕也累了,餘人各有封賞。即日大赦天下,除蔡閆與牧曠達之罪乃十惡,不可得赦外,其餘俱可按級予赦。”


    段嶺的耳畔已聽不見聲音,被武獨抱著離開金鑾殿,他眼裏全是淚水,他想大喊,卻喊不出聲。被淚水模糊的景象中,乃是群臣朝著他與李衍秋拜伏,山呼萬歲。


    而文武群臣之間,仍然跪著郎俊俠,鮮血從他的嘴角淌下,雙眼閉著,卻十分安詳,如同隻是跪在那裏,睡著了一般。


    秋風吹過,天氣漸涼了下來。


    原本蔡閆住過的東宮已被改換,置為冷宮,李衍秋於東北角立了新宮,讓三名刺客輪番值守,並調來了不少黑甲軍,住在宮內,聽太子的吩咐。


    牧錦之被打入冷宮,許多事仍未定,使節還在江州盤桓,本是來吊唁,陰錯陽差,卻成了恭賀陳國太子歸朝之喜。李衍秋大赦天下,並排開筵席,設宴款待群臣與使節。輕飄飄一句,告知陳國陛下還活著就完了。


    李衍秋輪番召見大臣們,各個好言撫慰一番。太子一回來,陛下的脾氣也好了許多,不再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似乎完全忘了,先前還打算借韓濱篡位之機,把老臣全部清洗一番,抄他們的家,誅他們的族。


    “殿下呢?”李衍秋來到東宮,四處找段嶺。


    “在花園裏。”衛士答道。


    “種花?”李衍秋問。


    “沒有。”衛士說,“在發呆。”


    李衍秋當真煩死了烏洛侯穆,活著的時候不做好事,死了以後還讓人心裏梗著根刺。


    段嶺正在花園裏坐著發呆,武獨與他對坐,額頭碰額頭地笑著說話逗他,段嶺勉強笑笑,眼裏卻是悲傷的。


    他曾經想到過,最後一切也許會是這樣,然而當它來臨時,自己卻仍然無法接受。


    “皇兒。”李衍秋口氣中帶著責備之意。


    段嶺抬起頭,與李衍秋對視,繼而又低下眼去。


    “四叔。”段嶺低聲說。


    李衍秋原本心中有氣,然而看段嶺這副模樣,氣卻沒來由地消了,隻覺心裏酸楚。


    武獨行了禮,李衍秋便坐在段嶺麵前,手掌覆上他的側臉,摸了摸他。段嶺握著李衍秋的手,有點愧疚。


    “你怎麽不來看我?”李衍秋說。


    “是我不好。”段嶺勉強笑了笑。


    李衍秋牽著段嶺,走到花園裏,秋季黃葉紛飛,又到深秋時節。


    “政務你不想辦,也就算了。”李衍秋說,“使節你總得去見見,入冬道路難走,他們不多時就要回去了。”


    “好。”段嶺說,“我這就去。”


    李衍秋似乎想開導段嶺幾句,但想了想,便又作罷,而後說:“你每日過來陪四叔一起用晚飯成不?”


    段嶺忙點頭,又有侍衛趕來,朝李衍秋小聲稟告,李衍秋知道有事,便隻好走了。牧曠達下獄,國無宰輔,大多事都要帝君親政,李衍秋忙得不可開交,段嶺想想也是不應該,隻得準備收拾心情,做自己該做的事。


    “哭了沒有?”臨走時,李衍秋小聲問。


    “那天回來時哭過。”武獨極低聲道,“後來睡著了,再醒來後,便有些精神恍惚,三天了。”


    李衍秋說:“你自己看著辦,若再這樣,玉璜我就要收回來了。”


    李衍秋向來沒什麽規矩,許了手下的東西也可收回。武獨無奈,知道這是暗示,隻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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