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無處可坐,段嶺四處看看,隻得站著,看著郎俊俠,心中充滿複雜的滋味。郎俊俠則抬起頭,注視段嶺,落魄的他頭發散亂,眼睛卻依舊如從前一般清澈。


    那天的話還沒有問完,但段嶺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從郎俊俠的話中,他知道了一個大概——他扶持蔡閆上位,蔡閆則答應他,等待時機,再傾力幫助他。


    “蔡閆和你,有什麽交換條件?”段嶺終於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郎俊俠答道:“以你的聰明,猜不到嗎?”


    “幫助烏洛侯氏複國,是嗎?”段嶺問。


    郎俊俠默認了段嶺的猜測。


    “你……”段嶺閉上眼,仿佛不忍再說些別的,“你就沒有什麽別的話,想對我說嗎?”


    “該說的我都說了。”郎俊俠答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處死我?”


    段嶺睜開眼,看著郎俊俠。


    “你為我做證。”段嶺說,“在文武百官、大陳朝廷的所有人麵前,在天下人麵前,告知你所做的事,與蔡閆對質,我就赦你的罪。”


    “真這麽做,你再赦我的罪,對其他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郎俊俠微微一笑,答道,“還是殺了我吧。”


    段嶺長籲一口氣,說:“你這是不願意幫我了。”


    郎俊俠想了想,答道:“不。”


    “為什麽?”段嶺皺眉問道。


    郎俊俠沒有回答,段嶺說:“你活不下去了,武獨不會讓你走,哪怕你死了,到了陰間,也要麵對我父親的怒火。”


    郎俊俠沉默片刻,段嶺的語氣反而十分平靜,說:“你恨我們,是不是?你恨漢人,恨大陳的朝廷,蔡閆也恨我們,所以你希望這個國家永不得寧日。”


    郎俊俠依舊沒有說話。


    “我再問你一次,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段嶺說,“為我做證。”


    許久後,郎俊俠緩慢地搖了搖頭。


    “鄭彥已經知道了。”段嶺說,“我四叔一直在懷疑,他很快就會帶我回朝廷去。”


    聽到這話時,郎俊俠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那很好。”郎俊俠輕輕答道,“恭喜你,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


    段嶺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平生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從前他甚至沒有感覺到,郎俊俠居然這麽難對付。


    “所以,我……”段嶺歎了口氣。


    “你是來讓我活命的。”郎俊俠微笑道,“你是個好心腸的孩子,哪怕事情已成定局,也希望給我最後一個機會,藉此說服你自己,不用動手殺我。”


    “可是你辜負了我們的情誼。”段嶺轉身,歎了口氣,推門離開。


    “怎麽樣?”武獨站在院中等待段嶺。


    段嶺一臉無奈,答道:“沒有辦法,你要去哪兒?”


    段嶺發現武獨內裏穿著一身刺客裝,外頭裹著一件裘襖風衣,戴著手套,脖上還有圍巾。


    “出去一趟。”武獨調整手套,答道,“我與鄭彥談過,都覺得這次影隊出來的人至少有三隊,費先生建議我盡快去把他們殺幹淨,否則連睡覺也睡不好。”


    “去多久?”段嶺問。


    “很快。”武獨答道,“臘月之前,一定會回到你身邊。我不在的時間裏,鄭彥會負責保護你,這些事,我已告訴費宏德先生。”


    “上哪兒找人去?”段嶺又問道。


    “這個你就不用費心了。”武獨充滿邪氣地笑了笑,答道,“重操舊業,找幾十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武獨整理好裝備後,躬身親吻段嶺。段嶺把他送到府外,目送他騎著奔霄離開。


    武獨一走,段嶺心裏登時有點空空蕩蕩的,走到廳堂時,費宏德與鄭彥對坐,正在閑話,見段嶺過來時,兩人便起身行禮。


    “請不要客套。”段嶺有點拘束地笑了笑,他仍未完全接受這情況——原本的朋友,一下都成了臣子。


    “必要的禮節還是要有。”費宏德說,“否則無以駕馭眾臣,一樣米養白樣人,知人知麵不知心,正是如此。”


    “可我也不是一國之君。”段嶺無奈笑道。


    “居儲君之位,大多禮節與陛下等同。”費宏德說,“漢人自古以來俱是如此,是不是?”


    段嶺隻得說:“先生教訓得是。”


    費宏德與鄭彥才一起再次鄭重朝段嶺行禮,段嶺坐到榻上,籲了口氣,他也是讀書人,知道儲君的重要。皇室中帝君當仁不讓,為天下之表率,國家在他的監督之下運轉。儲君成年以後,權力則非常大,禦駕親征時由儲君監國,並有東宮與其下轄謀士,大多數時候,儲君須得擔下將近一半國事。


    當年李漸鴻還在時,便不止一次說過,他隻會打仗,不會當皇帝,待帶著兒子回南方後,便依舊四處征戰,將這個國家交給段嶺來治理。


    習政、讀書、體察民情、熟稔軍事,都是東宮太子必修的功課,段嶺卻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顛沛流離的方式,來修完了所有的課業。


    這麽一天過去,鄭彥確認他的身份後也不敢與他亂開玩笑了,規規矩矩的。段嶺逐漸習慣了些,就像朝中議事一般,一文一武,左膀右臂。


    費宏德則在幫他看鄴城附近的規劃,審批來年的預算。不多時信差的情報來了,耶律宗真已抵達潼關,並順利出關,回往中京。


    “兩位怎麽看?”段嶺把信出示給費宏德與鄭彥。


    “三年之內,是不會再起戰事了。”費宏德說,“但韓唯庸的勢力在遼根深蒂固,要拔除他,說不得還需一段時間。接下來的一年中,不要指望宗真能幫助我們。”


    鄭彥答道:“遼國內武林派係不多,耶律宗真又有虎賁衛隨侍在側,這些年中牢掌軍權,應當不會出太大岔子。”


    段嶺一想也是,耶律宗真、耶律大石等人俱非常重視兵權,自耶律氏立國起,軍權便始終掌握在皇族手裏。韓唯庸這次要殺宗真亦不敢調動遼軍,隻能暗地裏找元軍協助出手。


    “嗯。”段嶺說,“那我……大概明白了。”


    費宏德眉毛一揚,似乎還在等段嶺的問話,段嶺見兩人都看著他,奇怪地問道:“怎麽?”


    鄭彥笑了起來,費宏德也會心一笑。鄭彥說:“殿下不會這麽問的。”


    “怎麽問?”段嶺一怔道。


    費宏德打趣道:“原以為您想聽結論。”


    “結論?不不。”段嶺向來有自己的判斷,答道,“我隻要過程,結論我自己會有。”


    “殿下與如今東宮那位,最大的區別就在這兒。”鄭彥說,“初時認得他,總覺得哪兒差了些,後頭仔細想來,應當就是這個原因。”


    費宏德說:“蔡家一門讀書人,做學問是不錯的,謀略與決斷,非其所長,容易囿於教條。”


    “其實我也沒將蔡閆看作對手過。”段嶺隨口道,並歎了口氣:“這件事,遲早會解決的,我擔心的實在是另有其人。”


    段嶺不說另有其人的“其人”是誰,但費宏德與鄭彥俱了然於心,擔心的,無非就是牧家。李衍秋與牧曠達之間正存在著危險的平衡,也許姚複正知這一點,於是才將鄭彥派到李衍秋身邊。


    蔡閆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隻要段嶺回朝,權力的天平定會朝著皇室傾斜,牧曠達將不得不收攏他的計劃,並重新安排策略。


    段嶺正在思考時,外頭王鉦敲門。


    “怎麽?”段嶺問。


    “大人。”王鉦不安道,“您最好去城門看看。”


    段嶺皺眉,難道元軍又來了?


    “我陪你。”鄭彥起身道。


    “一起去吧。”費宏德說,“正好活動活動。”


    鄭彥就像以前的武獨一樣,非常小心,讓段嶺與他共乘一匹馬。段嶺反複說沒事的,你放心吧,武獨都出去了,不會有危險。鄭彥才說:“我絕不會對你動手動腳。”


    “我知道。”段嶺哭笑不得,答道,“不必擔心,我也會點武藝,這麽一路上過來,也沒見我出什麽事了。”


    鄭彥隻得作罷,三人在衛隊護衛下來到城門,這天下著細細碎碎的小雪,城門外則是黑壓壓的人群。


    “校尉呢?”裨將正派人設法阻攔城門處的難民靠近,大聲道,“快去請校尉!”


    段嶺驚訝道:“怎麽回事?都是哪兒來的?”


    “都是北下的流民!”裨將答道,“太守,怎麽辦?”


    段嶺眉頭深鎖,外頭亂成一團,還有尖叫聲傳來,想必是城防軍動刀子威脅了。


    “都退後!”有人吼道,“否則殺無赦!”


    那一聲喊,全部人都靜了,慌忙退開。


    “不可出去。”鄭彥說,“以防有不妥。”


    段嶺知道鄭彥怕影隊的人混在難民裏刺殺他,便點點頭,吩咐道:“派人出去,施粥賑濟,一點點地把人嚴加核查,慢慢放進來。王鉦你親自派人盯著,若有城衛受賄,一律不得包庇。”


    王鉦領到命令下去,段嶺又吩咐兩名裨將上來,告訴他們武獨出城辦事去了,但不可聲張。


    “大人決定都接手?”裨將問。


    “往年是怎麽做的?”段嶺說。


    裨將答道:“往年隻收一兩千,都挑壯丁,餘下的讓他們南下,有些去了淮陰,有些進了江南,走後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盡量都收了吧。”段嶺答道。


    反正宗真給了兩萬石糧食,又有足夠的柴火,度過這個冬天不會有問題。段嶺又朝費宏德說:“勞煩費先生幫我設法安置了。”


    “大人悲天憫人。”費宏德說,“老天自然是眷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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