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獨走到亭前,朝那使者說:“哈丹巴|特爾,有沒有興趣來過幾招?”


    段嶺微張著嘴,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兩人互相看看,卻聽亭中那使者一笑道:“好眼力!也有許久不曾動過手了!”


    那使者曾是西域第一劍客那延陀的關門弟子,昔年那延陀被李漸鴻一劍穿喉,當場不治,榆林劍派上下俱視為奇恥大辱。隻不知為何,關門弟子哈丹巴|特爾竟是進了元國,更充當使者來到南陳。


    四名刺客都看出這使者身負武功,然而昌流君跟隨牧曠達,少問江湖事,鄭彥長期在南方生活,與西域一脈少有接觸,唯有鮮卑出身的郎俊俠並不奇怪,而武獨出身白虎堂宗門,竟是從那使者腰畔墜的一枚古樸和田玉上,看穿了他的來曆。


    “容我多嘴問一句。”哈丹巴|特爾說,“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不過是昔日先帝駕前,一無名走卒。”武獨答道。


    “怎麽看出我來曆的?”哈丹巴|特爾又道。


    “少廢話。”武獨說,“不是要打架的嗎?打完回家吃飯去,有這麽多囉嗦?”


    眾人又笑了起來,蔡閆暗道還好武獨在,喝破了他的身份,否則今天當真是稀裏糊塗,什麽都不知道,便被蒙過去了。


    哈丹巴|特爾進宮時已被除去佩劍,此時赤手空拳,說:“也罷,今日既是貴國殿下生辰,總不能見血,換把木劍如何?來日要打,有的是機會。”


    蔡閆便命人換了木劍,場中觀戰者又紛紛緊張起來,先前看摔角實在無趣,這麽一來,便換作了高手比拚,四大刺客排位向來誰也不服誰,難得武獨竟主動對敵出手。


    武獨與哈丹巴|特爾各自手持木劍,哈丹巴|特爾凝神注視武獨,說:“你們先帝的武功,向來讓人景仰,隻不知你學到了幾分。”


    “很慚愧。”武獨表情冷淡,卻未有幾分慚愧,隨口答道,“不過寥寥幾日,什麽也沒學到,話說那延陀大師傳下什麽遺言了?”


    這句話一出,段嶺方知哈丹巴|特爾的來曆,正要湊過去看對方長相時,肩上卻被一隻手按住,卻是謝宥來了,一直站在兩人背後,聽花園中的對答。謝宥輕輕擺手,示意不要出去。


    武獨手持木劍,虛虛指地。


    哈丹巴|特爾則橫劍當胸,場中所有人屏息。


    突然武獨側身,雙手持木劍,一步上前,那動作緩慢,卻帶著無法抵擋的氣勢,哈丹巴|特爾退後一步,兩人木劍甚至未曾相觸,哈丹巴|特爾便倒拖木劍,武獨又一式過去,已離開了段嶺的視線範圍。


    “好!”隻聽場中眾人喝彩道。


    段嶺十分焦急,卻看不到,伸長了脖子張望,謝宥側過身,讓出一個位置,讓段嶺到自己身前來,恰好那位置能瞥見場中二人比劍。


    那不是段嶺認識的功夫!雙方木劍未交,將觸未觸,倏然哈丹巴|特爾一步上前,緊接著側身轉了起來,武獨轉身,回手一劍。


    兩人劍鋒交錯,旋轉,袍襟蕩開,木劍化作虛影,動作已越來越快,武獨竟與哈丹巴|特爾使用的是同一武功。隱隱約約,段嶺隻覺得似乎在什麽地方看過,不是武學,卻是另一種……胡旋?


    仔細看去,步法、劍勢竟與拔都、赫連博等人平時玩開的胡旋舞有著相似之處!


    隻見武獨身材挺拔,一襲黑色錦袍裹著胸膛腰身,出劍十分有力,哈丹巴|特爾則氣度沉穩,兩人俱踏著胡旋步出招、收招,非常具有節奏感,胡旋在女孩身上顯得狂野奔放,改由男性施展則顯得愈發陽剛,有種別樣之美。


    又一瞬間,兩人同時停步,木劍避無可避,終於相觸,各自大喝一聲,木劍斷為四截,落在地上。


    霎時落針可聞,不片刻,蔡閆方驚訝鼓掌,周遭人等大叫一聲好。


    武獨卻直直注視著哈丹巴|特爾的雙目,哈丹巴|特爾眼中滿是震驚,未料武獨竟是以他的獨門武學相持,最終仍不分勝負。


    待得喝彩聲停,武獨方道:“我奈何不得你。”


    “我也奈何不了你。”哈丹巴|特爾臉色鐵青,答道。


    武獨點點頭,又朝蔡閆一抱拳,與眾人點頭,退回隊列中,哈丹巴|特爾眼望武獨許久,方回歸位上。


    蔡閆自若笑道:“既是如此,這一年,又是不分勝負了,期待來日能與拔都一晤。”


    眾人又說了幾句,謝宥示意段嶺與牧磬回去廊下等候,兩人隻得離開。不片刻,亭中散場,元人使者被請出去,蔡閆則與牧曠達、四名刺客穿過回廊,往東宮去。


    “料不到那使者竟是哈丹巴|特爾。”蔡閆朝牧曠達等人說,“布兒赤金派出麾下第一高手前來,隻不知有何用意。武卿,你認識他?”


    “聽家師提起過那延陀一派。”武獨說,“鎮山河前身由匈奴人持有,白虎堂創派大師奪回四劍,鑄為一劍,從此便與西域結下這解不開的梁子。門中有一訓,讓我等須得提防故敵卷土重來,是以會教習胡旋劍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牧曠達欣然道:“這麽一來,哈丹巴|特爾定已覺得我們對他的劍術知根知底,不敢再在江州耍什麽把戲。”


    “是。”武獨朝蔡閆簡單答道,“先前便有懷疑,隻怕是為了找忽必烈的傳國之劍,哈丹巴|特爾才親自出使。”


    “當年父皇在窩闊台手中奪到了它,上京城破後被我丟失,如今不知下落,若拿在手中,也須得與他們交換鎮山河。”蔡閆說,“必不能交還拔都。”


    牧曠達沉吟片刻,而後說:“忽必烈駕崩後,劍在長子窩闊台手中,如今諸部爭奪繼承權,布兒赤金拔都之父奇赤想必也卷入了王位之爭裏,這個時候,誰拿到了忽必烈之劍,誰的聲望便將大漲,這一次,哈丹巴|特爾多半就是為此而來,此事還須詳議,不如……”


    蔡閆欣然道:“牧相請,各位請。”


    蔡閆做了個手勢,與文官們入東宮去議事,回頭看看四名刺客,朝武獨說:“武卿,不如今夜便留在東宮,稍後孤還想與你好好說說話。”


    說畢蔡閆又朝郎俊俠招手,郎俊俠稍一側耳,蔡閆小聲吩咐幾句,郎俊俠便轉身離開。武獨則沒有回答,隻是一抱拳,牧曠達與蔡閆等人入內,其餘人便暫時散了。


    武獨十分不安,天色已近黃昏,細碎雪花在風裏飄著,稍後內殿傳令出來,讓武獨先到偏殿去喝杯熱茶休息,待議事結束後會派人來傳。


    禦花園外,段嶺仍在思索,拔都派出這麽一個高手過來,必然會有什麽圖謀,否則尋常使者就夠了,而他更知道蔡閆頂替自己,抓著這麽一個消息,是否想威脅蔡閆,與他做什麽利益交換?


    如果拔都將這件事捅出來,朝廷勢必大亂,大陳太子的身份,需要通過外族之口來揭穿,會有多大的風險?叔父會不會相信?


    “你是哪裏人?”謝宥的聲音令段嶺回過神來,段嶺一時仍在想前事,有點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伴讀。”牧磬解釋道,“和武獨是……是……反正是我們家的。”


    謝宥觀察段嶺,片刻後點了點頭。


    “回稟將軍。”段嶺答道,“我是潯北人。”


    “先前我記得丞相派武獨前往潼關,還帶了一名少年……”謝宥若有所思道。


    “是。”段嶺笑道,“正是在下。”


    “嗯……”謝宥打量段嶺,似乎還想說點什麽,牧磬卻嫌腳酸,換了一邊站著。


    “你爹去議事了,既已進宮,便都隨我來吧。”謝宥朝牧磬說。


    段嶺無意中一瞥,見武獨沿著走廊一路行來,眉頭深鎖,正在尋找段嶺的下落,一碰麵便不悅道:“不是讓你在家裏讀書嗎?怎麽冒冒失失地跑這兒來了?”


    段嶺條件反射要躲,卻被武獨一手抓住手臂,架到旁邊,教訓道:“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牧磬登時啞了,先前帶段嶺入宮隻是想著好玩,現在撞上一大群人,回去說不定還得挨罵,段嶺心神領會,正好借此脫身,便乖乖站著不說話。


    “你家的?”謝宥打量武獨道。


    “我家的。”武獨冷冷答道。


    謝宥答道:“那你便領走吧,我帶牧磬去見皇後。”


    武獨皺眉朝段嶺道:“還不走?!”


    段嶺忙唯唯諾諾,朝謝宥躬身,武獨便帶著他離開,段嶺這才鬆了口氣。


    兩人轉過回廊,段嶺剛要開口,武獨卻示意先不要說話,帶著他繞來繞去,到得一條偏僻走廊中,方讓段嶺坐下,自己又先走出去,察看走廊兩側,確認沒有人。


    走廊空空蕩蕩,有人過來,便一覽無餘。


    “冷不?”武獨朝段嶺問。


    段嶺搓搓手,答道:“不冷,牧磬帶我進來的。”


    “太冒失了。”武獨答道,“謝宥說了什麽?”


    兩人並肩坐著,武獨伸出手掌,握著段嶺的手,武獨剛運過功比劍,全身內息流轉,手掌十分溫暖,雪花飄進走廊內,沾上他的肌膚便很快化去。段嶺靠在武獨肩頭,小聲說了經過,以及對拔都的猜測。


    “他與你李家有著殺師之仇。”武獨說,“先帝殺了那延陀,不知道他會不會是來報仇的。”


    段嶺想起父親說的話——那延陀曾經找李漸鴻比劍,被李漸鴻一劍擊斃,他爹殺了哈丹巴|特爾的師父,彼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若被哈丹巴|特爾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定會來尋麻煩。


    “那我盡快離開吧。”段嶺說,“回相府去。”


    “留在這兒。”武獨答道,“那廝正與牧相、內閣官員議事,元人想簽合約。皇宮裏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稍後辦完事了我來帶你回家。”


    段嶺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頭,問:“你會跳胡旋舞嗎?”


    “胡旋舞?不會。”武獨一怔答道。


    “那你怎麽學的劍法……”段嶺哭笑不得,武獨想了想,便與他解釋,段嶺方知原來從前白虎堂始創者不僅奪回了劍,還把對方門派洗劫一空,順道著將武功秘籍也搶了回來,裏頭便有胡旋劍術的記載。


    而多年以來,白虎堂始終提防著榆林劍派再回來尋仇,便將心法與劍譜存在堂中。


    “你還認真學了?”段嶺驚訝道。


    “自然。”武獨心神不定,不時瞥向走廊盡頭,又看看段嶺的臉,答道,“白虎堂的職責是守護天子,多少都要學一些。必須警告哈丹巴|特爾,不得在江州尋釁,他一知道有人能製他功夫,定不會太囂張了,否則還不知會發生何事,畢竟這次元使前來,談的是邊疆之事。”


    段嶺方知先前武獨出麵挑釁哈丹巴|特爾並非一時意氣,而是引對方出手,這麽一來,兩人便互知底細,哈丹巴|特爾哪怕有什麽計劃,也須得顧忌武獨,不敢貿然行動。


    “剛才你那步法很像。”段嶺解釋道,並拉著武獨起身,錯步,出左腳,身體一側,教他跳胡旋舞。


    武獨笑了起來,橫豎在等被宣進殿,便也跟著段嶺以相反方向一側身,繞到左,又繞到右,學著段嶺跳胡旋舞,武獨一身錦袍十分瀟灑,段嶺的動作卻非常標準,踏步時還有節奏感,哼著赫連博教他的歌,兩人就在走廊裏跳起胡旋舞來。


    雪花紛飛,武獨突然意識到了有人靠近,忙停下腳步,段嶺卻避之不及,循著武獨眼光望去,見李衍秋正從回廊盡頭朝二人走來。


    天色昏暗,郎俊俠一身白袍,掠過長街瓦瓴,跟隨元人的車隊來到哈丹巴|特爾的館驛外,翻身進了後院,推開窗門,進了書房,順手將窗台上自己沾著雪水的腳印一抹,倒掛金鉤上了房梁,再躬身蟄伏。


    哈丹巴|特爾帶著眾人進來,留下那莽漢阿木古,令其餘人退了出去。


    兩人壓低了聲音,所用卻並非元語、漢語,而是第三國花剌子模的語言。


    郎俊俠單膝跪在木梁上,閉著雙眼,屏息偷聽。


    “拿不到他的手書,便無從辨認字跡。”哈丹巴|特爾取出兩份發黃的試卷紙,朝阿木古說,“有什麽辦法,能偷到他的字?”


    阿木古說:“世子吩咐,這太子定會批閱奏折,留下筆跡,不如從內閣裏找機會,偷一份出來。”


    “寥寥幾字,不足為證。”哈丹巴|特爾點亮了燈,郎俊俠借著燈光望去,頓時心驚。


    那兩份發黃的試卷,是段嶺與蔡閆昔時在辟雍館中的答卷,一份落款處蓋著段嶺的章,另一份則蓋著蔡閆的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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