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揣著藥換來的賞錢,先去市集上買了些許酒菜,割了些鹵肉,回到院裏時武獨道:“怎這時候才回來?”


    “聽說書聽得過了時候。”段嶺答道,把酒菜一樣一樣擺開,又把剩下的錢交給武獨。


    武獨看著段嶺,目光十分複雜。


    “拿到賞了,想必是很高興的。”武獨說,“有酒喝,也有肉吃。”


    段嶺聽得出武獨生氣了,卻似乎不是因為自己遲回的緣故,況且他也沒有耽擱多久,作一篇文章,隻花了小半個時辰。他有點摸不透武獨的心思,正要開口解釋時,迎麵而來的卻是一聲巨響,整張案幾連著上頭的酒菜被武獨踹到外頭去,段嶺嚇了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


    “老子學了這一身武藝。”武獨語氣森寒,“像條狗一般,給丞相府的少爺配春|藥,討得兩個賞錢,才有酒菜吃,我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段嶺明白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武獨,隻見武獨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長長地歎了口氣。


    段嶺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撿走碎瓷,擺好案幾,依舊把菜排齊整,說:“吃飯吧。”


    兩人便就著弄髒的菜吃了起來,吃完段嶺去洗碗,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武獨也就和衣睡下。


    翌日,段嶺心想也該來了,早上武獨在院裏打拳,段嶺便跟在他後頭比劃。


    “我不收徒弟。”武獨隨口道,他的側臉冷峻,轉身踏步,一式開山掌推出,段嶺卻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亦步亦趨,跟著拉開架勢。


    武獨突然停下來,抬腳去踹他膝彎,段嶺冷不防摔了一下,武獨又伸腳去絆他,段嶺朝前撲,踉蹌站起來後武獨又絆,段嶺又撲,連著四五次,武獨不禁好笑。


    “你這下盤練得跟個陀螺似的。”武獨嘲笑道。


    段嶺也覺好笑,一身灰撲撲地起來,武獨說:“你不是練武的料子,省省吧。”


    武獨走開後,段嶺憑著記憶重新打了一次武獨演練的拳腳,又被冷嘲熱諷了一番,武獨蹲坐在門檻上,不住嘲笑他,片刻後,一名丫鬟過來,說丞相有請,順帶將小廝也帶過去。


    武獨臉色微微一變,想起日前段嶺朝他說過,碰上牧曠達之事,倒也不甚懷疑。


    “丞相要是盤問我來曆……”段嶺心裏打鼓,朝武獨說。


    武獨自知不妥,在丞相府內,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廝,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牧曠達要衝著自己麵子,讓他留下也就罷了,要拉去充軍或賣了,武獨也毫無辦法。


    “稍後丞相問你什麽,統統不吭聲。”武獨朝段嶺道,“我替你答話。”


    段嶺點頭,跟在武獨身後,進了丞相府內園,有人上來接,領著他們進正院裏頭去。


    隻見牧曠達坐在案幾後,一旁站著忐忑不安的牧磬,背後則是蒙麵的昌流君,還有一老頭子,想必是先生。


    武獨微微眯起眼,牧曠達則自顧自地喝茶,麵前攤著段嶺作的,牧磬謄寫過的卷子。


    “你叫什麽名字?”牧曠達朝段嶺問道。


    段嶺沒吭聲,武獨皺眉,朝段嶺道:“丞相問你話,你聾了?”


    段嶺心想是你自己讓我別吭聲的,才走了段回廊就忘了。


    “王山。”段嶺答道,不敢看牧曠達,牧曠達隻是瞥了一眼便記起來了,說:“送藥的,那天我見過你,送的是給蟋蟀吃的藥,我活了這麽多年,倒是開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藥吃,武獨你怎麽成日盡鑽研這些東西。”


    武獨沒有說話,室內肅靜,牧曠達拿著兒子的那張卷子,朝段嶺說:“王山,這篇文章,是你替少爺捉的刀?”


    “是他教我寫的……”牧磬解釋道。


    “閉嘴!”牧曠達怒道,牧磬登時嚇得不敢說話。


    武獨奇怪地看著段嶺,段嶺答道:“我替少爺續了些。”


    牧曠達道:“先生給你出個題,你現便寫了,在一旁寫。”


    段嶺偷瞥牧磬,牧磬倒是一臉歉疚,朝他點頭以示鼓勵,段嶺便低著頭,到一旁坐下,先生先是提筆寫了兩行,出了題,便將筆交給段嶺,段嶺接了,微一沉吟,落筆。


    “坐吧。”牧曠達這才朝武獨說。


    武獨在一旁坐下,雙眼卻始終盯著段嶺,眼神極其複雜。


    “我倒是不知道你從何處買的小廝。”牧曠達朝武獨說。


    段嶺寫字的手有點發抖,武獨看了段嶺很久,牧曠達卻自顧自地喝著茶,段嶺終於忍不住,抬眼瞥武獨,眼裏帶著懇求。


    也許是那天站在太學外,期待的眼神與夕陽的光線觸動了武獨,也許是他轉頭那一瞬間的眼神,令武獨再次心生同情。


    武獨終究於心不忍,隨口給段嶺編了幾句謊,解釋道:“他爹是個藥商,乃是我故交,小時住潯北,母親死得早,潯北城破後與父在塞外經商,後來死了爹,無處可去,前來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裏頭暫且住著。正想給他在府裏謀個營生,不過眼下看來,倒是我多管閑事了。”


    武獨說完又看牧曠達,牧曠達看也不看武獨,朝段嶺問:“讀過私塾?”


    段嶺沒吭聲,武獨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讓他讀書,考個功名的,亂世中說不得耽誤了幾年。”


    牧磬伸長了脖子,偷看段嶺寫的文章,牧曠達咳了聲,牧磬那脖子便如烏龜一般馬上縮了回來。


    牧曠達顯然也對武獨話不投機半句多,廳內一片肅靜,隻有段嶺寫字時,毛筆拖著宣紙發出的輕微聲音。


    在這肅靜裏,倒是武獨先開了口。


    “可有好幾日沒人來送飯了。”武獨說,“相府既然不養閑人,正想著這幾天來與牧相辭行。”


    牧曠達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先是短暫一怔,繼而便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丞相這點顏麵還是要的,招了個門客,卻不給一日三餐吃食,若是傳出去當被人笑死,一轉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獨,也不點破,朝家丁吩咐道,““傳令廚房,現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內一日三頓,家法打死。”


    武獨臉色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曠達刻意來整他,正陰晴不定時,段嶺把筆擱上了筆架,一聲輕響。先生便將文章取來,躬身放在牧曠達麵前。


    牧曠達隻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嶺說:“明日起,白天過來陪少爺讀書,午後依舊回去伺候你義父。”


    說畢,牧曠達又朝武獨說:“殺一個人隻要一刀,養一個人,卻要一輩子,這是你命裏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話頭,說:“改行當個教書匠也是不錯。”


    牧磬“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安靜的廳裏,這笑聲極其突兀。


    段嶺懸著的一顆心落了地,距離最終目標仿佛有萬裏之遙,但目前來說,雖有少許驚險,一切卻都仿佛朝著最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


    “領回去吧。”牧曠達說,“你的藥做得如何了?”


    武獨答道:“還在做。”


    段嶺忙起身,跟著武獨出去。


    武獨走後,牧曠達又喝了口茶,說:“士可殺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點胸襟?成日這麽惡作劇,有什麽意思?”


    昌流君隻得躬身。


    “下去吧。”牧曠達又朝牧磬說:“限你一月內作完這篇文章。”


    “再敢胡亂對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個小凳,坐我與禦史大夫後頭,寫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迭點頭,又逃過一劫。


    段嶺心想回去以後,武獨不知要如何發作,這反應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麵前已沒有選擇,唯有拚著得罪武獨,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來的過去,心裏頭極其歉疚,從前他從不撒謊,自郎俊俠帶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


    我叫段嶺,我爹叫段晟……


    為了活下來,他必須撒謊,慢慢地,他開始懂得這謊言背後意味著什麽,他開始編織更多的謊,去騙許多人,從而保護自己。但無論騙誰,都沒有比騙武獨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獨一路上臉色非常難看,一句話也沒說。


    回到院中,段嶺剛轉過身,便被武獨揪著衣領,拖到院內一扔,段嶺摔在地上,剛踉蹌起身,武獨大手卻抓著他的喉嚨一扼,將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計的嘛。”武獨眼中充滿了戾氣,說,“就這麽想往上爬嗎?”


    段嶺被扼著脖子,憋得眼裏出了淚水,他確實非常難過,充滿歉疚地看著武獨。武獨便這麽扼著他,一動不動,漸漸的,他的怒火在段嶺的雙眼前平息了下來,鬆開了手。


    段嶺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幹嘔,武獨站在他的麵前,臉色陰沉,卻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燒。


    “對不起。”段嶺答道。


    他沒有撇清責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頭上去,譬如送藥的時候被他拉著問長問短,又讓他幫著寫文章,答應給他賞錢……然而這一切說實話,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釋也是。


    但他不想騙武獨,索性道:“你說得對,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獨答道,繼而回房,摔上了門。


    段嶺在廊下坐了一會兒,武獨顯然也有點意外,段嶺沒有解釋,這麽輕描淡寫地說“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沒借口發火來。


    片刻後,武獨又拉開門,朝段嶺說:“還不走?!”


    段嶺:“……”


    武獨總是動氣,但這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門的聲音已不如第一次聲情並茂,而是帶著外強中幹的味道。


    “我窮慣了。”段嶺抱著膝蓋,坐在廊前,隨口道,“也漂泊慣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決定自己的命。”


    房裏,武獨沒有說話。


    段嶺又說:“我不想讓別人,來決定我什麽時候死,什麽時候活,怎麽死,怎麽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嶺回頭朝房裏看,門摔完留著反彈的一道縫兒。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嶺說,“對不起,武獨。”


    段嶺湊到房門前,從縫裏朝內看,見武獨在昏暗的室內坐著,沒有說話,段嶺便推開門,陽光灑了進來,落在武獨的身上。他一句話不說,轉身去打水澆花,照顧院裏的植物。


    “你這一生,會決定許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違的話在武獨的腦海中響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溫柔的聲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個人,哪怕他們有一萬個不得不死的理由,隨著你的劍刺進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可你呢?你手中握著這些人的生殺大權,可曾想過你自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相見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非天夜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非天夜翔並收藏相見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