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麽趁機跑出去,打聽下消息?但第一次出來就這麽做,恐怕引起武獨的警覺,萬一被懷疑就糟了。


    段嶺望著巷子盡頭良久,佇立在雨中,最終還是忍住。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門關了,段嶺找了半天,找到後門外,被守門的刁難了一番,先盤問,再細細地盤問,最後才被放進去。


    牧磬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訓,旁邊放著蟋蟀罐。周遭站著六七名少年,各自戰戰兢兢地看著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說。


    丫鬟帶著段嶺,沿走廊過來,見丞相在發火,便一時不敢過來。段嶺見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氣度,心裏一凜,猜測該不會是牧曠達吧。


    “聽到沒有?”那中年人又教訓道。


    牧磬橫橫心,將那龍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當”一聲砸得粉碎,牧曠達又說:“自己踩死。”


    牧磬:“……”


    段嶺站在柱後,想起自己的父親。若自己玩蟋蟀,李漸鴻必不會讓他踩死,說不定還會抓隻來與他一起玩。


    牧磬漲紅了臉,最終還是將蟋蟀一腳踩死了。


    “回去讀書。”中年人朝房內一指,牧磬便乖乖進去了。


    接著他又朝一眾少年說:“但凡被我看到少爺再鬥蟋蟀,須怪不得我,現在各自散了。”


    少年們駭得魂飛魄散,慌忙走了。


    這時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盡頭,段嶺本想躲開,卻已被看見了。


    “誰在那裏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老爺。”丫鬟過來,朝中年人行禮,段嶺也跟著躬身,口稱“老爺”。果然那中年人便是牧曠達。


    其時段嶺穿著武獨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著,袍襟打了個結,掖進腰裏,顯得十分滑稽。


    “什麽人?”牧曠達問。


    段嶺不敢答話,知道此刻由丫鬟開口說比自己解釋,可信度要高一些。丫鬟替他答道:“回稟老爺,這人是武獨院裏頭的小廝,據說過來給少爺送藥的。”


    牧曠達說:“把藥拿來看看。”


    段嶺從懷中摸出來,由丫鬟呈上,牧曠達邊打量他邊拆藥,皺眉看到藥粉。


    “老爺問你呢。”丫鬟推推段嶺,段嶺朝房內看,見牧磬一臉鐵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段嶺心想是你兒子特地讓武獨配的烈性春|藥,看你不打死他。但他突然想到,這時候若賣牧磬一個人情,說不定來日還有用……嘴上便編了個謊,答道:“蟋蟀吃的。”


    牧曠達便走出花園,拆開藥包,將一包藥粉全部撒進了池塘裏頭。


    “再不認認真真讀書。”牧曠達歎道,“你當真是丟我牧家的人。”


    牧曠達又打量段嶺,說:“倒是不知道武獨收了個徒弟,一對招子挺亮。”


    段嶺站著不吭聲,牧曠達又說:“真想討少爺的歡心,便看著他多讀幾本書,莫要再攛掇少爺。”


    段嶺答了聲是,牧曠達心神不定,便轉身走了。


    段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嘴角,心想牧曠達沒看出來,想必是先入為主了,自己長得與李漸鴻不大像,據父親說,像他死去的娘,也正因如此,在牧府裏仍是安全的。唯獨嘴唇與嘴角與李漸鴻有點相似,但不認真看,又已有一名“太子”在,牧曠達應當想不到自己身上來。


    “你,進來。”牧磬朝段嶺說。


    “少爺讓你進去,你就進去。”丫鬟吩咐道。


    “沒說你。”牧磬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麽嘴?!”


    丫鬟隻得躬身退走,段嶺進去,牧磬顯然還在煩躁,先是挨了一通罵,好不容易得來的藥又被父親撒得一幹二淨,實在是憋屈。


    牧磬拉開抽屜,扔給段嶺一個封兒,裏頭裝著錢,朝段嶺說:“賞你家主人修房頂用。”


    “謝少爺賞賜。”段嶺把封兒撿起來,正要退出去,牧磬又說:“慢著,你知道這藥怎麽配不?”


    段嶺拘束點頭,牧磬便說:“你趁武獨不在的時候,替我再配一副來,做好了有賞賜,若是走漏了風聲,你自己知道是個什麽下場。”


    “是。”段嶺規規矩矩地答道。


    牧磬又斜眼乜他,恰好與段嶺的眼神對上。


    段嶺馬上說:“一定不讓老爺知道,也不會讓武獨知道,少爺放心。”


    牧磬心道這小子倒是識趣,便揮揮手,說:“去吧。”


    段嶺一臉鎮定,回來後將錢交給武獨,裏頭是二兩銀子,武獨也沒說什麽,把銀子收了,坐在門外看雨。段嶺在房中想著牧家的事,少年人的口風都不緊,若有機會能接觸牧磬,便能聽到許多重要的消息,甚至如果有這運氣能取信牧磬,說不定還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四叔,當今的皇帝。


    但一旦跟在牧磬的身邊,風險也會隨之上升,因為很可能碰到“太子”與郎俊俠。假太子也許認不出自己,郎俊俠則絕不可能……首先得保住性命。


    段嶺想起父親曾經告訴過他,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郎俊俠必不知道他還沒有死,也不會想到他居然躲在丞相府裏。


    又過數日,等了又等,段嶺的機會終於來了。


    “去買兩個燒餅,當晚飯吃。”武獨朝段嶺說。


    武獨數出點錢,扔了些給段嶺,段嶺覺得這日子快要沒法過了,反而同情起武獨來,按道理說他一個白吃白喝的沒理由這麽想,但看武獨的錢一天花得比一天少,倒也挺心酸的。


    段嶺揣著十個錢出門去,心想來日待我黃袍加身,每天給你大魚大肉吃到飽……可想想自己,又何嚐不是一場鏡花水月?


    段嶺忍不住回頭看了武獨一眼,武獨卻警惕得很,說:“看什麽?你心裏頭在想什麽?”


    段嶺隻好揣著那幾個錢,朝武獨說:“我心想咱們可以自己開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不必到外頭買。”


    武獨的氣場這才漸平下去,說:“囉嗦,讓你買你就買。”


    段嶺便點點頭,識趣地走了。


    這天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卻不敢亂走,郎俊俠若在宮裏,應當沒這雅興滿大街地閑逛,自己須得注意別太張揚,也別鬼鬼祟祟的,自然不會被盤問。他進了市集,先是把武獨交代的事辦了,再到茶館,看看有無人說什麽消息。


    孰料大家都不會去討論一個已經死了大半年的皇帝,聽了半天,段嶺也不敢開口打聽,恐怕耽誤了時間,便趕緊回去。


    果然武獨還是不樂意了,問:“買個燒餅,去這麽久?你在等小麥種出來麽?”


    “我不認識路。”段嶺說,“走岔了,是個好心人指我回來的。”


    段嶺也會撒謊了,且圓得天衣無縫,武獨還蒙在鼓裏,答道:“罷罷罷,吃飯吧。”


    在茶館裏打聽不是個辦法,且人多口雜,乃是是非之地,下次得換個地方。跑丞相書房外頭去偷聽又是找死,段嶺想了又想,想起當年在辟雍館、名堂內讀書時,消息反而來得最快,西川有沒有學堂?


    段嶺忙著考慮自己的事,好幾次想著要麽把心一橫,試探一下武獨,假裝不經意地問起皇宮裏的情況?但考慮來考慮去,還是太危險,畢竟人心隔肚皮,萬一再碰上個郎俊俠,可就沒人救自己了。


    但經過這些天裏的觀察,段嶺覺得武獨雖然精擅毒|藥,卻實在是個正派人。他有一身武藝,卻不偷不搶,也不仗著用毒的本事去牟取利益,堂堂正正。早上起來,他偶爾會看見武獨在院裏打一套掌法,手掌上下翻飛時,就像鷹一樣好看。


    打完掌法後,武獨扔給段嶺一個小錢袋。


    武獨說:“買兩個燒餅,沽半斤酒。”


    段嶺接過錢,心想機會又來了,便火速朝街上走,問到了西川小孩子們的私塾打聽不出什麽時政來,學生多的地方是太學,便問清路朝太學裏頭去。


    段嶺來到太學後花園的籬笆外,搬了兩塊石頭,站在牆外對著雕花的窗欄裏頭望,正有幾個學生放了課,站在花園裏聊天。


    “……但這麽想來,輕徭薄賦,也是好事。”一人說,“南方再禁不起折騰了,須得休養生息,隻是可惜如今有相無將,不興兵事倒也罷了……”


    正如同昔時在辟雍館內一樣,學生平日無事,便喜好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議政,大多在談政事,有人認為宜放任元、遼相鬥,積聚國力,畢竟有遼國擋著,元人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來。待遼被元打得奄奄一息,大陳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如今牧曠達起草新法,減輕了西川乃至江州地區的稅賦,百姓對他仍是十分擁戴的。趙奎當權時重武抑製文,反而容易出事。


    說著說著,話鋒一轉,又轉到新皇李衍秋的態度上來,李家向來無為而治,大多放任不管,倒是太子回朝後,勤於批閱奏折了些。大多政務,仍聽牧曠達的。


    段嶺聽著聽著便忘了時間,直到武獨等不到他,出來找尋,看見段嶺站在幾塊磚上,朝太學的花園裏看,夕陽的光照在他的臉上,表情充滿了向往。


    武獨站在後巷內看了一會兒,皺眉道:“跑這兒來做什麽?”


    段嶺嚇了一跳,差點摔下來,學生們也走了,段嶺解釋道:“湊巧經過,就……朝裏麵看了眼。”


    他以為武獨要教訓他,孰料武獨最終也沒說什麽,轉身走了。段嶺忙跟在後頭,回僻院裏去,心裏整理來之不易的消息。回家後,便在房中給武獨擦拭架子,架上有一布包裹,裏頭放著一個匣子、一把帶鞘的劍。


    劍正是武獨平時的佩劍,除此以外,便隻有滿架的書。段嶺很想看看匣子裏頭有什麽,但這個時候好奇心容易要一個人的命,便不去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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