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跌在地上的那隻照相機,他陡然震動起來,全身像篩糠一樣地發著抖,把那隻照相機拾了起來,緊緊抱在懷裏,就像是當日擁抱寶狐一樣。


    然後,他就進了書房,把照片衝洗出來,當照片在顯影液中,漸漸顯露出來之際,他發出嚎叫似的聲音,再叫著寶狐的名字。


    他提著濕淋淋的照片,走出黑房,他的父親和二叔在他一回來之後就一直跟著他,他把照片直送到兩位老人家的麵前:“看,這就是寶狐!”


    兩位老人家一看之下,也怔住了,立時道:“天下竟然有那麽美麗的女子!”


    冷自泉心中一陣又一陣發酸,寶狐消失了之後,他還沒有哭過,直到這時,盯著寶狐的照片,他的淚水像是水缸破了一個洞一樣,疾湧了出來。


    那是一場天昏地暗的嚎哭,他哭得全身抽搐,聲嘶力竭,他哭得這樣傷心,以致他身邊的人,全都受了他的感染,連兩位老人家,也不禁潸然淚下。


    冷自泉講到這裏,兩行清淚,已經流了下來,他並不去拭眼淚,隻是離座而起,走前幾步,打開一個櫃門,按下了一個掣鈕。


    刹那間,原振俠也呆住了,客廳中的燈光一明一暗之間,所有的牆上,全都出現了寶狐的照片,那是幻燈片投影的效果,看起來,就像是有幾十個寶狐,一起在向人們淺笑。


    冷自泉又坐了下來:“有了這帖照片”


    原振俠歎道:“真美,你當晚,不是拍了很多照片?怎麽隻有這一張?”


    冷自泉茫然道:“我不明白,隻有這一張是洗得出來的,其餘的,沒有人,隻是房間中的背景。”


    原振俠口唇掀動了一下,但沒有說什麽,本來他是想說:她根本是不存在的!


    可是他的假設,又有一些疑點無法澄清,所以他隻好保持沉默。


    冷自泉幽幽地長歎了一聲,可以想像得到,在寶狐消失了之後,那麽長久的悠悠歲月之中,他不知道曾這樣歎息過多少次了,


    他一麵歎著,聲音也變得極低沉:“自此之後,我活著,就和死了一樣,我……”


    冷自泉在寶狐消失了之後的日子,是怎麽過的,連他自己也有點模糊,一切仿佛全成了模糊的一片,時間也不知怎麽失去了意義,每一件事,每一種聲音,任何一種感覺,都使他想起寶狐,那麽可愛的一個小女人,和她在一起,那麽快樂的時光,一切都變成了追憶中的事,他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是空的,空空洞洞,什麽也摸不到,什麽也抓不到。


    他整個人根本不存在,存在的,隻是他的軀殼,還在活動著。


    他的父親和二叔,用盡了方法想令他快樂,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美麗女子,不斷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卻連看也懶得看一眼,沒有人可以和寶狐相比較,根本沒有,寶狐是天地間唯一可愛的女人,唯一的!


    冷家在政壇上的勢力,開始瓦解,這其間,曾經經過幾場激烈的戰爭,本來,冷自泉的軍事天才,可以得到發揮,可以令得他的家族,在戰爭之中,得到上風。


    可是冷自泉卻全然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當他的父親和二叔,要求他在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重要戰役發表意見的時候,他隻是茫然道:“勝、敗,有什麽關係,一個人重要的是自己,我連自己都沒有了,還理會什麽戰役的勝敗?”


    他二叔怒氣衝天,拍著桌子罵:“你這沒有出息的東西,為了一個妖精,什麽都不要了!”


    冷自泉仍是茫然:“妖精也好,人也好,她是我生命的一切,沒有了她,我再也沒有快樂,一個人連快樂也沒有了,還要出息幹什麽?”


    結果,冷家控製的軍隊潰敗,冷氏家族退出政壇,煙消雲散,不過幸而他們的財產,大部分保留了下來,冷自泉早已被人遺忘了,他在全國各地旅行,希望能再見到寶狐。


    他記得寶狐在消失之前講的那句話:“記得,我會回來的,我會盡一切的力量,回到你的身邊!”


    冷自泉在國內旅行了幾年,一無結果,他就離開了中國,到了美國。


    在美國,冷自泉過的,全然是隱居生活,他不和任何人接觸,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甚至他叔、父死了,他也沒有去參加喪禮。


    他在移居美國之前,在沿海的一個城市之中,起了一座義莊,找到了一具空棺,把他第一次見到寶狐時,寶狐所穿的那套月白色的衣服,放進棺中,又把寶狐的照片,放大了放在棺前。


    沉悶的日子,對冷自泉來說,隻是回憶,他的住所,布滿了寶狐的照片,他曾一再請最好的雕塑家,根據那張相片,塑造寶狐的像,可是在超過三十個塑像之中,沒有一個是令他滿意的,塑像盡管已十分生動,可是比起一蹙眉、一抿唇就叫人心花怒放的寶狐來,卻不知相去了多少!


    冷自泉不定期地從美國來到義莊,開始的幾年,他對於寶狐的諾言,還寄予極大的希望,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四十多年過去了,每晚驚醒,希望寶狐妖媚地倚在身邊的夢,不知做了多少萬次,冷自泉已經絕望了,而就在這時,一對男女流氓卻聲稱看到了寶狐。


    冷自泉在聽得劉由和十三太保,說他們看到棺中躺著一個看來像是睡著了的美女之際,他心情的激動,真是難以言喻,他狂喜,呼叫,直奔進了義莊的那間房間之中,推開了蓋,可是棺中隻是一套衣服,並沒有寶狐。


    這對於冷自泉來說,實在是再殘忍不過的事,經過了那麽多年痛苦的折磨,他已經絕望了,可是卻又挑起了新的希望,接著,又是絕望!


    人,再痛苦,一生至多死一次,可是如今的情形,對於冷自泉來說,他等於死了兩次,再次忍受著零碎的宰割,流出來的血,沒有人可以看得到,隻有他自己可以感到,體內的血早已流幹了!


    淚水在不斷湧出來,冷自泉不是有意要哭,對他來說,生命也早已幹癟了,哪裏會刻意流淚!淚水是自然而然的,在他那滿上皺紋的臉上,橫七豎八地淌著。


    坐在他對麵的原振俠,默默地望著他,心情也沉重無比,他知道人間有愛情,但是卻再也想不到,人類的愛情,可以深刻到這一地步。


    他低聲道:“劉由和十三太保……他們看到了寶狐,這是不是……說寶狐……已經回來了呢?”


    冷自泉發出了一下十分幹澀的笑聲:“你還說她是不存在的,現在又改變主意?”


    原振俠的神情十分嚴肅:“我沒有改變主意,我的意思是說,她既然有力量,能通過影響你的腦部活動而使你感到她的存在,自然也有力量去影響別人的腦部活動,使別人感到她的存在!”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冷自泉就陡然站了起來,指著原振俠,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你……是說她……沒有忘記她的諾言?她會回來?我還能和她在一起?你……別戲弄我…….我不能再有多少年可活了……我……”


    他講到這裏,喉際像是被什麽堵住一樣,再也發不出聲來。


    原振俠忙過去扶住了他,冷自泉用顫抖的手,拿起酒瓶來,對著瓶口,大口地喝著酒,酒順著他的口角流了出來,和他的淚水混在一起,在大口喝了幾口酒之後,他才喘著氣:“這些年來,隻有酒是我的最好伴侶,我每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下,有時酒喝得多了,恍惚之間,像是寶狐又在我的身邊!”


    原振俠聽了,心中陡然一動,想到了一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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