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腦甚至不必問海棠,是不是願意去執行這個任務,而隻問她是不是能完成這個任務。因為那是不必問的,海棠生下來就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時候,會有選擇權嗎?當然是沒有!


    海棠略停了一會,原振俠也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道:“你沒有考慮過,根本就不會有什麽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聲音有點異樣,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是惘然還是哀傷:“沒有,我也要把它找出來!你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曆,不知道被指控那麽嚴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沒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這裏來碰碰連氣!”


    原振俠歎了一聲,他心中想說什麽,不過沒有說出來。他沒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說了出來:“當然,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幽幽地歎了一聲:“我真的十分認真地想過……”


    原振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聲音聽來是那麽動人:“原,真的,當我……把自己交給你的時候,我想的是——我隻有自殺了,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享受一下人生!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俠“啊”地一聲,刹那之間,心情真是激動到了極點!他自己感到慚愧,他一直以為,海棠是為了利用他才那樣做的,再也沒有想到,當時海棠已處身絕境,是為了不甘心就這樣走完她年輕的生命之途!


    原振俠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感情豐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摻雜著醜惡的事實,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進行。當他想到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親近他的時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這時當他在海棠的話中,辨出了海棠的意願之際,在極度的感動之下,他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他緊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間的接觸,但原振俠卻不感到有任何隔閡),海棠的手像在發抖。原振俠在突然之間,又感到了一陣猛烈的震栗,那是因為他想到,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


    說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這還是最樂觀的說法了。事實是,直到如今為止,“鬼界”始終隻是一個傳說,首腦的幾點假設也始終隻是假設。雖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靜夜之中,聽起來那麽刺耳,那麽尖利,像是銼刀在銼刮著人的神經一樣的風聲,證明前麵不遠的那個形狀怪異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裏是不是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謂“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種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後,如首腦預料的,他們可以在毀滅性武器的發展上,變成世界第一?


    這一切,全是如此虛無飄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卻就係在上麵!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是要麵對著比死亡還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尋求毀滅之外,還是沒有路可走!


    當原振俠一層一層想下去之際,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甚。他要勉力鎮定心神,才能繼續說話:“你的處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處在絕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種……神力量帶回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歎了一聲:“這希望十分渺茫,盡管我們滿懷信心,經曆了那麽多艱險,可是信心並不是成功的保證!”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俠還是可以透過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閃耀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鬱的神采。


    可是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發生在他人身上一樣:“是的,信心沒有用,但是我必須繼續向前闖。不過,原,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明天一早我繼續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會怪你,你——”


    她的話沒有講完,就被原振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們都戴著那種異樣的頭罩,原振俠一定會用自己的唇,去將她的唇封住。


    但這時,原振俠甚至無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隻將雙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搖著海棠的身子,同時大聲叫著:“再也別說這種話,我們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什麽‘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聲,隻是緊緊地擁抱著他為止。


    這一晚,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不再說話,隻是緊緊靠在一起,使他們日間消耗了的精力逐漸恢複。


    原振俠在朦朦朧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夢,當然,在不遠處傳來的,厲風的刺骨呼嘯聲,是使他形成噩夢的主要原因。他最後在一個夢境中驚醒,那夢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個舞會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牽涉進去的那個“馬克思”又出現了,仍然是那種動聽的聲音:“看,叫你不要牽涉進去,你不肯聽,現在,你知道結果了吧!”


    夢中聽到的語調,是真摯的譴責,並不嚴重,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在恍惚之中驚醒了。原振俠立時想到,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無法作出設想,結果可以是任何種類的!


    (但就算原振俠這時,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種設想,他也決計想不到,結果會是那樣的!)


    他坐了起來,天地之間已經是一片灰茫茫。極東處,似乎有一團暗紅色的光芒在閃耀,但也叫人無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為那團光芒,隻是略閃了一閃,就被雲霧所遮掩了。


    霧很濃,濃得像是有重量壓向身上一樣。當他們做好了旅程開始的準備,開始行動之際,霧更加濃了,幾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區中的環境,本來已經那麽詭異神,再加上了那麽濃的濃霧,整個人像是被密封進了一個小罐頭之中,而小罐頭又被拋向了不可測的深淵之中一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盡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間看得到對方——那必須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從“天哨”傳來的風聲,仍然是那樣尖銳淒厲,在呼嘯聲中,像是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嗚咽,簡直叫人無法定下神來,仔細聽一聽這樣的風聲——如果用心去聽的話,不消多久,恍惚之間,那種風聲,就像是人類自古以來所積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聲音作發。


    誰心頭沒有幾分痛苦呢?那種風聲,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來,再加以無窮地擴大,擴大到了人無法可以承擔的地步。


    他們先要下山,然後去到“天哨”的峰腳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樣的濃霧之中,他們是根本無法前進的,隻能向下縋——抓住了一條山藤向下縋去,然後再找另一條山藤,再向下縋去。


    幾小時過去了,他們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憑藉著他們過人的體力和堅強的意誌力。


    在快到峰腳下時,他們都聽到了急速的流水聲。直到又穿過了一大團濃霧,他們才看到了下麵的情形。


    當他們可以看清下麵的情形之際,他們離那道兩峰之間湍急的山溪,大約有十公尺,雙手抓住了山藤,半懸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約有二十公尺寬,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於水勢十分湍急,所以當溪水遇到了石塊之際,濺起混濁的、老高的水花,看來像是一張巨大無比的口,在噴著涎沫一樣。


    溪水可能是由於峽穀底下,積聚了太多腐爛了的東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俠找到了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把腳尖抵了上去。這樣,他就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向海棠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點頭表示同意,原振俠又向下落了一條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個立腳之處,可是卻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麽深,就算是水不汙濁,要是水深過腰的話,他們就無法在那麽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穩身子。


    在溪水中,有幾塊凸出的大石,每一塊相隔約在兩三公尺之間不等。


    原振俠又攀了上去,來到海棠的身邊,指著對岸:“隻要過了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點著頭:“找到一個地方固定身子,再動用工具。”


    原振俠向左看,左邊有一塊岩石,雖然上麵不是十分平整,但是總還可以存身。他抓著山藤,慢慢移動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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