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在朱理年輕俊美的臉上,在他的側臉和下巴上形成一條帶著倔強和稚氣的金色細線。


    艾麗抬頭看著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蘇蘭托執政官,想到雷安說的前幾任執政官的事跡。


    除了和王室聯姻的第一位執政官,後繼者們似乎都忙於和蘇蘭托的反抗力量鬥爭。每年鎮壓、摧毀、殲滅了多少叛軍和叛軍的基地被當作一項重要的政績。


    沒有人真的把蘇蘭托的人當作帝國的人民,有幾位執政官似乎認為這龐大星域中的原住民都是他們的敵人,若有可能,最好全部消滅永絕後患。


    好一點的執政官,也不過像鹿飛他們所說的,不對平民的生活變得更壞而已,“不管住在王宮裏的是帝國派來的執政官,還是蘇蘭托的舊王室,我們的生活都是一樣的”。


    而現在,朱理,這位新上任的執政官,他在說的,他要做的事情,和之前那些執政官都不一樣。


    艾麗凝視著的朱理,“殿下,你是想……想要幫助他們麽?”


    朱理回過頭,因為他此時逆光而站,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話中所包含的決心讓她為之深深觸動,“我希望我在任的期間,能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他轉眸特意看了看艾麗,強調,“是往好的方向轉變。我要辦一所學校,讓蘇芳的乞兒和貧苦孩子受免費的教育,給他們一個希望,一個機會。”


    “然後呢?”艾麗突然激動了,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麽朱理隻是說了幾句話就讓她有種雀躍的興奮感,就像當初她忽然發現她的球藻可以收集能源拿來賣的那個時候一樣。


    她不由自主追問,“然後呢?”


    “然後,我希望受教育能讓他們明理,學到職業技術能使他們謀生。”朱理想想又補充,“我一直認為,比起疆土和資源,人口也是寶貴的。如果能讓蘇蘭托的人們都安居樂業,他們才不會在意自己的國籍。當然,學習知識會讓他們了解自己的文化,還有帝國的文化,要是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和安定的生活,誰會為了一點錢去鋌而走險?就像那天向我扔花環的那個孩子,如果她有機會受教育,將來能夠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有尊嚴地活著,她為什麽會為了一點點錢向我扔藏著爆炸物的花環呢?”


    他說完,抬頭看著宮牆邊上即將消失的那一線夕陽,臉上是感慨又有點悲傷的神情。似乎,他已經知道前路難行,但他已經下了決心,不管怎麽樣都要走下去。


    這些話讓艾麗深深感到震動。


    她久久看著朱理,問自己,這位新任執政官的想法,是對的麽?


    是啊,如果人人安居樂業,為什麽要打仗呢?誰願意去打仗?


    鹿飛這樣的孩子,如果可以有一份有尊嚴的工作,還會自願進入角鬥場和猛獸搏鬥,一場又一場浴血奮戰麽?


    她忽然發現,自己從前完全錯看了這位親王。他和她印象中的其他的帝都來的貴族不大一樣。她以為他驕橫、自負、眼高於頂,可是……


    她猛然想起,皇帝誕辰那天的遊|行儀式上,朱理對朝他扔了藏有爆炸物的花環的芙蘭說“我赦免你”之後,還說了一句話——“你現在安全了”。


    原來,那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個承諾。


    艾麗凝望著朱理,思緒如潮。


    她忽然想起自己被人販子綁架到桃樂妃的巢穴等待被拍賣時的事情,低聲說道,“我所見過的第一位帝國貴族,名叫尼德魯,他好像是個什麽爵爺。他每年會定期來自由市的地下拍賣場,購買奴隸。每次買下之後,他會當場讓他買的少男少女和猛獸搏鬥為來參加拍賣的賓客當餘興節目。人們說,在他看來,漂亮的少男少女和一片手紙沒有區別,都是一次性易耗品。”在這位爵爺眼裏,奴隸的生命就像擦過屁股就扔掉的手紙。


    她稍微停頓一下,“不過,他後來死於猛獸之口。”


    朱理笑了,“嗯,這也算是求仁得仁吧。”他知道艾麗說的尼德魯是誰。


    艾麗也笑了。


    朱理和艾麗一起笑了幾秒鍾,突然收斂笑容,他側首,嚴肅地看了她一兩秒鍾,問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那樣的人?”


    艾麗趕快搖了搖頭,又抬頭和他對視著。


    你不是。


    仔細想一下,即使在元旦日的大亂鬥中,朱理也從沒表現出嗜殺,自下場之後,他一直遵守的是角鬥場的規則。


    就算他喜怒無常,不高興了就扭頭走人,但是他絕對不是尼德魯那樣的人。


    艾麗的想法全用她的眼睛表達出來了。


    朱理和她對視的時候,心裏那頭小絨兔子蠢蠢欲動,被自己喜歡的人認可了!


    他微微頷首,認真地看著艾麗說,“並不是因為尼德魯是帝國貴族所以才他做出這種殘忍的事,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壞人。這和他是不是貴族,是不是帝國的貴族,並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


    同理,帝國的貴族也有可能是高尚,仁慈,善良的。


    仿佛是擔心艾麗不讚同似的,朱理又急急地連問了艾麗一串問題——


    “像尼德魯這樣,擁有他這種程度的權力和財富的人,在帝都並不少,為什麽其他人並沒有像他一樣作惡呢?”


    “這位喜歡買奴隸讓他們與猛獸搏鬥的爵爺,為什麽在帝都的時候他不敢公然買賣人口和蓄奴呢?”


    “他在帝都,甚至連拖欠家中仆人工資的記錄都沒有,可以說是個守法良民,可為什麽,他到了蘇蘭托,就像突然長出了第二張臉孔一樣,竟然敢於做出買賣人口、蓄奴、以人命取樂自娛、炫耀等等邪惡得簡直非人的事呢?”


    “假如,他在另外一個,並非帝國屬地的偏僻星球,而那裏的法製嚴明,你覺得,他還敢不敢這樣作惡呢?”


    不等艾麗想好答案回答他,朱理又說,“他敢於這麽做,不正是因為蘇蘭托沒有貫徹帝國的標準,官員們貪腐成性,有法而不行,作惡而不究,其文明的程度低於帝國和帝國製下其他屬地的平均標準麽?”


    朱理停頓一下,以一種非常嚴肅的語氣說,“所以,這樣的蘇蘭托才更需要我們的幫助和管理。”


    艾麗一愣,怔怔看了朱理幾秒鍾,不太確定地問他,“你這麽說,是覺得你們帝國來蘇蘭托,是在幫助他們?不是侵略?你們不是侵略者而是帶著善意來的?”


    大佬,你在開玩笑麽?你真是這麽想的?


    可是蘇蘭托的很多人不這麽想啊。


    他們不管你們的法律、你們的文明是不是能夠幫他們過上更好的、更公正的、或者更富裕的日子,他們想的,隻是你們是侵略者,侵占了他們的資源,你們是在殖民他們!


    朱理凜然道,“你認為帝國擴張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是占領最多的土地和資源麽?是享有壓製其他一切國家的權威麽?不是!帝國的擴張是文明、善良的舉措,是為了保護那些土著居民免遭極權和惡法迫害的舉措。”


    他說的如此大義凜然又理直氣壯,倒讓艾麗愣住了,一時間無話可說。


    艾麗在腦中拚命籌集拚湊她貧乏的社科知識,試圖反駁朱理的“歪理邪說”,可她還沒來得及組成答案,朱理又給了她會心一擊——


    “倘若蘇蘭托從前的王公貴族,大臣們,是真的熱愛他們的人民的話,那麽,他們為什麽會坐視這種事情發生?究根結底,是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把普通人民的性命看得和他們的兒女、親人、他們自己的生命那麽重要。”


    艾麗囁嚅許久,知識不夠用啊!著急!


    怎麽辦好像無法反駁啊?


    可是又覺得哪裏不太對!


    她很想找出點什麽證據去反駁朱理的說法,可是突然又想起,當日自由市的那些難民迫降在海拉時,萊特率領著的那幫抵抗軍先是偷襲了他們,美雪就是那時候受傷的,那還勉強可以當作是誤傷,可是後來——他下令把那些擁有職業技能的人屠戮殆盡,隻是因為他們向帝國宣誓效忠。


    可除了向帝國宣誓效忠之外,那些人幹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麽?他們當中,還有不少婦女。


    那些人的鮮血,把沙漠都染成赭石色的了。


    還有,後來這些抵抗軍,在得知了海盜要來襲的情報後,連夜逃走了,他們絲毫也沒有要通知村民的意思,沒準還想讓村民們成為海盜擄掠的對象,為他們拖一拖海盜的行動速度,讓他們帶著從帝*那裏搶來的輜重逃得更遠一點。


    他們如果真的像他們宣稱的那樣,是一支代表正義的抵抗力量,那麽,這些惡行難道是為了正義?


    這樣的正義,有存在的必要麽?


    艾麗心裏一陣冰冷又一陣灼熱。


    她在海拉經曆那場大屠殺之後,就覺得雷安從前告訴她的那些理想,和現實差的太遠,非常非常遠,他的理想,和他同伴實施的行動,背道而馳。又或者,他本身,在實施這些行動的時候,也會覺得那些村民、自由市的人都是可以消耗的資源,也許,連貴重資源都算不上?


    那個利用街頭流浪兒給朱理扔藏有爆炸物花環的行動,會不會也是他或者他手下的人策劃的?他們就沒想過,不管成功或失敗,那個扔花環的流浪兒都有可能被處死?如果不是遇到朱理,那個小孩子一定會被處死的吧?


    利用、犧牲小孩子的生命去複國,這樣的國,還是亡了的好。


    不!不會。


    雷安不會利用一個小孩子的生命去進行暗殺。


    他不會。


    可是,他的同伴們呢?萊特呢?他的同伴中像萊特這樣的人是少數還是多數?


    倘若是多數,那麽,雷安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他們所代表的,真的是正義麽?


    還有,當我、蘿倫、小米和美雪母子坐在帝國的運輸艦裏時,那個聲音裏總是透露著不耐煩的帝國士兵,他是正義的吧?


    在力所能及的時候照顧婦孺,被強敵俘虜後慷慨就義,這樣的人是正義的吧?


    即使都是帝國的士兵,從帝都來的那群士兵,和後來抓住我們的那些蘇芳駐兵,也不一樣。


    也許,當我們成為階下囚時,更願意當誰的俘虜,就說明誰是更正義的。


    那麽,侵略者、殖民者朱理,也代表的是正義?


    他說的,是對的?


    艾麗一時迷茫困惑,一時又覺得自己想清楚了一些,可轉瞬之間又再次陷入思想的矛盾之中。


    朱理並不知道艾麗心裏此時可以以驚濤駭浪形容,他剛才的那些話,已經徹底推翻了一個人灌輸給她的最初認知。


    他隻看出她受到了極大的觸動。


    她現在這個樣子,有點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咬著下唇,眼簾半垂,眼睛裏一會兒蓄滿淚水,眼珠轉一轉,淚水又退潮似的消失,可是鼻翼輕輕翕動,鼻尖都紅了。


    又委屈,又無助。


    他很想把這樣的她攬進懷裏抱一抱,撫摸她的頭發輕聲安慰她,可是他有點心虛地明白,自己不敢這麽做。因為他怕唐突了她。這樣豈不是有些趁人之危麽?


    眼看著宮牆邊緣那最後一絲金光也消失了,朱理輕聲歎口氣,對艾麗說,“我們該回去了。”


    艾麗終於稍微平靜,她點點頭,跟在朱理身後,兩人沿著護城河又走了幾分鍾,在一個路口見到了微笑著的希禮,他和一隊穿著黑製服的龍騎機兵隊騎士正在那兒等著他們。


    到底孰為正義,孰為邪惡?


    也許,根本沒有絕對的正義?


    在回去的路上,艾麗坐在禮車裏,仍然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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