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香港。


    何家的衛士們隨著何寶廷初到香港時,還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個個愣頭青似的。過了幾年安逸富足的生活,小夥子們一起變的又白又胖,服飾上也摩登起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不是在樓前屋後打鬧玩笑,就是三五成群的坐了汽車下山去逛,隻在何寶廷和李世堯麵前還規規矩矩。


    何寶廷倒是喜歡家裏這幫青年,不但心甘情願的養著,而且還許諾要幫他們娶媳婦。隻是這些人年紀還輕,在何家不但好吃好喝好穿,還有錢拿,所以隻顧著玩,倒還無人真去向他要彩禮錢娶女人。


    曾婉婷跟著阿拉坦走進何家大院。眼瞧著周遭進出的那些小夥子們,她心情頗為忐忑,總覺著自己是誤入了大學男生宿舍。何承凱蹦蹦跳跳的在前方開路,忽然停下腳步,對著草坪處大聲喊道:“小寶哥哥!”


    李小寶正和一名衛士蹲在草地上挖蚯蚓,聽見有人呼喚自己,便回頭覓聲望去。見是何承凱,便笑著一招手:“承凱,來呀!”


    何承凱拋棄阿拉坦夫婦,投奔李小寶而去。走到近前一看,他發現這兩人將草坪挖了個坑,就提醒道:“爸爸不讓弄壞草坪。”


    那衛士笑道:“少爺,我們是把這塊草坪給掀開了,挖到蚯蚓後,把草皮再蓋上,司令就瞧不出來啦!”


    他那邊話音剛落,李小寶已經徒手從潮濕泥土中扒出一條又粗又長的粉紅蚯蚓。用手捏住那蚯蚓的一端,他故意的作勢要往何承凱臉上扔。何承凱嚇的大叫一聲坐在地上,隨即反應過來,對著李小寶的脖子狠拍了一巴掌。李小寶一縮脖子,很好脾氣的笑道:“逗你玩兒呢!”


    草坪上的熱鬧暫且不提,隻說那阿拉坦夫婦走入樓內,在小客廳內見到了何寶廷同李世堯。


    雙方坐下後,阿拉坦因在曾婉婷那裏受了不少禮儀方麵的陶冶,故而為了表示客氣,特地問了李世堯一句:“你是什麽時、時候回、回來的?”


    李世堯沒想到阿拉坦這麽給麵子,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受寵若驚:“我今天中午到了家。”


    阿拉坦抬腕看了看手表:“那才四、四個小、小時。”


    李世堯點頭笑道:“是,沒多一會兒,洗了個澡換身衣裳,也就到了現在這時候了。”


    阿拉坦寒暄完畢,開始進入沉默時間。何寶廷坐在一旁,叼著根煙卷噴雲吐霧,麵無表情的也是不說話;曾婉婷見四個大人幹坐在這裏,倒是覺著窘的慌,便轉向李世堯,微笑著主動開口道:“李先生怎麽突然想起去台灣了?還去了這麽久,有一個月了吧?”


    李世堯摸了摸剛刮過的下巴:“是這麽回事兒,曾小姐——不對,我該怎麽叫你?曾小姐是不合適了,阿太太?”


    曾婉婷笑道:“您隨意吧。”


    李世堯坐直了身體,興致勃勃的端起麵前的熱茶喝了一口:“是這麽回事兒。我在香港有個老上司,王軍長,年紀大了,窮的快要活不起,所以現在就想趁著機會,上台灣找個養老的位置,好把他一家子人的嘴給糊上。可是呢,他去年中了風,現在有半個身子是不聽使喚的,家裏那幫孫男弟女們又全是些吃貨,一點兒用也沒有,沒法子,就找到我頭上來了,是又向我借錢又要我幫忙,我先不想理他,他個糟老頭子原來沒少給我添亂;後來一想,算啦,糟老頭子雖然不是東西,可也不是特別混蛋,對我也有好處;我這心一軟,就領著他那一大家子去台灣了。”說到這裏他向後一仰,翹著二郎腿洋洋得意的接著說道:“這老頭兒現在好啦,當了個議員,多少總能混點錢到手嘛,總不至於餓死在香港啦!”


    曾婉婷聽了,發自內心的讚美道:“李先生真是個善良熱心的人啊!”


    李世堯垂下眼皮,美滋滋的答道:“那是!然後呢,我也沒什麽事情可做,就在台灣閑逛了一陣子,那個地方一般,不過遇上了幾個熟人,倒是挺有意思的!”說到這裏他伸手在何寶廷麵前的茶幾上一點:“哎,我說,我要是想在那兒混個一官半職的,也能!”


    何寶廷專心致誌的抽煙,不理他。


    阿拉坦見何寶廷神情鬱鬱,就仔細的瞧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他那額頭上隱隱的紅腫了一塊。


    他不言不語的挪到了何寶廷身邊,側過身子用手指去觸那處紅腫:“這、這是怎麽弄的?”


    何寶廷沒想到阿拉坦會突然出手,登時“嘶”的一聲吸了口涼氣,隨即打開了他的手,口中怒道:“別他媽亂碰!老子的腦袋差點被磕出個窟窿來!”


    阿拉坦嚇了一跳,再瞧那傷處,竟是從頭發中一路紅腫出來的,果然是受到重創的樣子。


    他深覺心痛:“這怎麽……怎麽撞出來的?很、很疼是不是?”


    何寶廷的身子向下溜了溜,半躺半坐的窩在沙發裏,臉色在煙霧後麵一陣白一陣紅,是又羞又怒、惱羞成怒的神情——其中還夾雜著一種無話可說的怨恨。


    此時李世堯插嘴解釋道:“他那個睡午覺……從床上掉了下來,把腦袋碰了個包,沒事兒。”


    阿拉坦聽了這話,立刻對前方翻了個範圍廣闊的白眼,心想你當我是大傻瓜嗎?


    李世堯低著頭,臉上笑模笑樣的,心裏也有點後悔,後悔自己中午把力氣使大發了,把何寶廷從床上頂了下去——還他娘的是額頭先著地,結果撞出一個大包,等明天完全腫起來了,必定跟鵝似的。


    “這能怪我麽?”他做白日夢似的思索著:“他一到那時候就好像沒了骨頭,床單又滑,那一下子不但沒把我的玩意兒戳進去,反倒把他給戳出去了!這他媽的真是見了鬼,誰能想到呢?還跟我發脾氣——頭發都白了,還當自己是小孩兒呢!我不跟他一般見識,這個混蛋驢!”


    四人各懷心事的又坐了片刻,也就到了晚飯時間。這頓飯本是何寶廷張羅的,要給李世堯接風,可惜李世堯到家之後即犯大錯,所以被剝奪了資格,接風宴席的意義也隨之發生變化,成了一次最普通不過的晚飯。


    何承凱在飯前走了進來,歡天喜地的告訴阿拉坦道:“阿布,我剛才看見了吃蟲子的魚。”然後又轉向何寶廷:“爸爸,魚吃蟲子!”


    何寶廷不耐煩的斥責道:“上桌吃飯!”


    何承凱瞪了他一眼,走到曾婉婷身邊坐下,不再理會他了。


    吃過飯後,阿拉坦夫婦便告辭離去。何承凱本打算回來住上幾天的,可是見他爸爸不但不可親,而且很可恨,便一時負氣,跟著阿拉坦也走了。


    何寶廷頭上疼痛,頗感煩惱,愈發遷怒於李世堯。當晚上床後,李世堯想要逗他高興,對他又抱又親,可何寶廷背對著他躺了,隻是不理。


    李世堯忙活半天,全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後來就停了手,懶洋洋的開口道:“哎,我在台灣遇見了一個人,你絕對猜不到是誰。”


    沒有回應。


    李世堯仰麵朝天的繼續說道:“何承禮。”


    何寶廷扭頭看了他一眼:“你開什麽玩笑?”


    李世堯靠著床頭半坐起來,斜了目光盯著他道:“來興趣了?我也覺著奇怪。那天我是在一個小胡同裏瞧見他的,可他一看到我,扭頭就跑了。“


    何寶廷想了想:“你看錯了。他應該在大陸過的很得意,怎麽會跑去台灣?沒理由的。”


    李世堯疑惑道:“我這眼神一直挺好,再說我不能連他都不認識啊!我覺著我是沒看錯,不過你說的也有理。他來台灣,沒理由啊!”


    何寶廷閉上眼睛:“這個人就不要提了,睡覺吧!”


    何寶廷這人四十來歲,不老不小、身體也勉強算得上健康。雖說是長年閑著也習慣了,可天長日久,他憋悶的狠了,那性情就加倍的別扭起來。


    因為身邊沒有什麽對手,所以他就成天在李世堯身上找碴。後來李世堯不勝其煩,也有點心裏冒火,頗想揍他一頓——又不敢,隻得成天的出去亂逛。


    李世堯既然是一溜黃煙的逃下山去了,何寶廷一個巴掌拍不響,隻得滿院子裏亂走,有心找點事業來做一做,但仔細想去,似乎是除了搞投資和做生意之外,並沒有合適的事業可做。他想自己又不缺錢,弄這些麻煩事情幹什麽?況且其中並沒有什麽樂趣!


    養平了頭上的那個包,他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見那夫婦兩個雖然也是相對閑坐,不過十分坦然自在,並無一絲煩躁的跡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來發福,白白胖胖的,成了個蒙古大漢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連帶著旁邊的何寶廷都向下一陷。何寶廷同他談不攏,又看他肥的可氣,便悻悻離去,覺著人生沒有什麽意義了。


    這回他在山腳處便下了汽車,獨自沿著盤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時正值十月,陽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沒幾步,便掏出墨鏡戴上,預備做一個長途的步行。


    他平時難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龜速前進,汽車無法跟在後麵,隻得開去半山腰處等候。他走了兩裏路,後背的襯衫便被汗濕了;停下腳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歎了口氣。


    這時前方迎麵走來了一個服裝奇異的男子——在香港這種炎熱地方,他還穿著一身厚重衣褲,肩上斜挎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頭上又扣了頂肮髒的花格呢鴨舌帽。雙手j□j上衣口袋裏,他拱肩縮背低著頭快步走了過去。


    何寶廷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不熱麽?


    就這麽一眼!


    雙方都保持著回望的姿態對視著。良久之後,何寶廷一手摘下墨鏡,在刺目的陽光下皺起了眉頭:“你?”


    那人的半張臉都被帽簷遮擋著,張口結舌的後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體顫抖起來,他終於沒能邁開步子,而是抬起雙手抱住頭,忽然蹲了下去。


    何寶廷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在麵頰上投下了淺淡的陰影:“你?”


    他深深的低下頭,很痛苦的j□j了一聲。


    何寶廷用手杖指了他:“你抬頭!”


    他不抬頭,隻是發抖。


    何寶廷拖著手杖大踏步走過去,衝著他的頭頂便是一腳,登時將他蹬了個倒仰。他慌裏慌張的抱住挎包爬起來,轉身跑了一步,腳下一軟,卻又撲倒在了柏油路麵上。


    翻身坐起來,他偏著臉仰起頭,從帽簷下驚恐的望向何寶廷。


    何寶廷覺著他這反應舉動實在異常,便在驚訝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你,這是在幹什麽?”


    何承禮露出了麵目,當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邊臉,同時掙紮著蹲起來,重新低下了頭。


    何寶廷冷笑一聲:“裝神弄鬼的幹什麽?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何承禮帶著哭腔開了口:“我……我害怕!”


    何寶廷見他語無倫次,竟是個精神失常的樣子,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感覺,隻微微的歎了口氣,拄了手杖回身繼續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禮起身跟了上來。


    “我害怕……”他喃喃的自語道:“前些天我覺得我沒有那麽怕了,我來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隻是想試試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還是怕,從你家門口經過時,我怕極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記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來我就怕。我被他們騙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們還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隻好跑了出來。我太太叫馬小敏,我兒子叫何建國,我前些年隨我嶽父搬到了青島,他們都是騙子,我心裏很後悔……”


    何寶廷聽著他那一套顛三倒四的敘述,不知不覺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腳步回身望去,他就見何承禮靠邊走著,嘴裏還在嘟嘟囔囔,一頭短發亂七八糟的貼著頭皮,臉色也被曬的黝黑——眉目倒沒大變樣。


    輕輕咳了一聲,何寶廷問出一句話:“你今年多大了?”


    何承禮驟然聽到問題,吃了一驚似的站住:“我、我、我三十三歲。”


    何寶廷神情木然的點點頭:“你見老了。”


    何承禮眼望何寶廷,怔了半晌。


    何寶廷揮揮手:“我和你沒有什麽關係,也沒有興趣聽你的這些胡話,你滾吧!”


    何承禮試探著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你,你恨我,這……這不能說是沒有關係。”


    何寶廷忽然就疲憊起來。


    他頭也不回的繼續前行,同時很冷淡的說道:“我不恨你,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讓我恨上這麽多年?”說著他再一次抬起手:“別跟著我,你滾蛋吧!”


    何承禮戰戰兢兢的輕聲道:“我還沒有說完……你讓我說完好不好?我沒有病,我心裏很清楚,我隻是害怕,你聽我說……”


    何寶廷走到汽車旁開門上車,然後指揮司機道:“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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