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寶廷等了三天,李世堯那邊依舊是沒有消息。


    這晚他躺在床上,滿懷心事的望著天花板出神。忽然房門被人輕敲了兩聲,隨即阿拉坦推門探身走了進來。


    何寶廷靠著床頭坐起身:“王爺,這麽晚了不睡覺?”


    阿拉坦走到床邊:“我、我來看看你。”


    何寶廷見他身上隻穿了一套薄薄的絲質睡衣,便向床裏挪了挪:“上來吧——我有什麽好看的?”


    阿拉坦上了床,又把雙腿也j□j了被窩之中。


    “你、你真要回內、內地?”他問。


    何寶廷立刻就知道了他的來意:“哈喇嘛讓你來勸我?”


    阿拉坦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汪水,清清澈澈的蕩漾著:“不是,是、是我自己要來的。你、你別去啊。”


    何寶廷知道他是一片好心——這些人對自己都是一片好心,就抬手摟住他的肩膀:“王爺,內地雖然在打仗,可是也沒耽誤老百姓過日子,未必我去了就回不來啊!”


    阿拉坦轉向他,忽然焦急起來:“不、不,別去。我……你……別去。”


    何寶廷知道阿拉坦對自己是特別的依賴,這些年也從未長久的同自己分離過,便也拿出耐心來,逗弄孩子似的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口中笑道:“王爺,你天天和承凱在一起,也變成孩子了!我出趟門有什麽要緊?你何必要嚇成這個樣子?不要亂聽哈喇嘛的話,他最近有點顛三倒四,前兩天把我都給說糊塗了。”


    阿拉坦拚命的搖頭:“不,你要是去、去,我也去!”


    何寶廷笑了:“那承凱呢?爸爸走了,阿布也走了,哈喇嘛又不喜歡小崽子,你讓他怎麽辦?”


    阿拉坦直勾勾的盯著何寶廷:“你、你昨天不是說很快就、就回來嗎?很快的話,就沒、沒事!”


    何寶廷有點讓他纏的心煩了:“王爺!”他放沉了聲音:“回房睡覺去!”


    阿拉坦見他變了臉色,心中便有些懼怕,可是自知不能就此退下,便以一種拚命的心情猛然向前抱住了他:“不、不行!你別、別……你要是死、死了,我怎麽辦、辦?那我也不、不活了!李、李有什麽好,你不要管、管他,你和哈、哈喇嘛好,不和他好、好!”


    何寶廷聽了他這一席話,真覺著這人的歲數是活到狗身上了,無可奈何之下,也隻得掙開他的懷抱,隨即往被窩裏一躺:“你不困我還困呢,大晚上的跑過來胡說八道,不怕哈喇嘛聽見了生氣?我告訴你,往後不許再提什麽我和哈喇嘛好之類的話,哈喇嘛最近正心裏不痛快呢,我見了他都不敢亂說亂動,你可好,結結巴巴的還沒完了!他媽的睡覺!再敢出聲我就揍你!”


    阿拉坦怔了怔,也隨之躺了下來,又摟住何寶廷的一條胳膊,聲音極低的說道:“反正你別、別走。”心裏又想:“姓李的死了才好呢!”


    何寶廷扭頭對他瞪了眼睛:“還要說話?”


    阿拉坦嚇的一捂嘴。


    何寶廷從他的懷中抽出手臂,欠起身關了床頭牆上的電燈開關:“不回去?”


    阿拉坦嗚嗚的哼了兩聲,表示不走。


    何寶廷背對著他摟住枕頭蜷成一團,也不管他。而阿拉坦訕訕的躺了一會兒,就伸手去摟他的腰。


    雙方沉默許久,何寶廷忽然搖頭擺尾的一扭,同時低聲喝道:“幹什麽?”


    原來阿拉坦不知何時掀開了他的睡衣,正用手輕輕的撫摸他的腰——摸的人怪癢癢的。


    何寶廷本來也不困,經過阿拉坦這麽一攪局,更是睡意全消。而阿拉坦摸過他的腰後,便向前挪了挪,合身抱住了他。


    “王爺……”何寶廷把臉埋進枕頭裏,忖度著開了口:“以後不要那樣嬌慣承凱。其實我也不指望他有什麽出息,橫豎家裏這些錢也夠他享一輩子清福了——隻求他別惹事就好。我能活多少年?等我死了,可沒人再護著你們!”


    阿拉坦聽他說了這話,忽然怕了起來:“你怎、怎麽會死?”


    “我怎麽不會死?你見過誰是永遠不死的麽——王爺,把嘴閉上睡覺吧!你要是閑的很,我讓小佛爺接你去鬆王家坐坐?”


    阿拉坦不說話了。


    翌日清晨,何寶廷早早醒來,還未起床,何承凱忽然光著屁股推門進來了。


    “阿布!”他一邊喊一邊走到床邊,見他的阿布正在呼呼大睡,便爬到床上,對著何寶廷張開雙臂:“爸爸。”


    何寶廷見他蓬著辮子,j□j,就掀開被子,將他放進了自己同阿拉坦之間:“冷不冷?怎麽不穿衣服?”


    何承凱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大哈欠,奶聲奶氣的答道:“穿、穿衣服睡不舒服,也不、不冷。”說著他鑽出被窩,撅著屁股跪在枕頭上,麵對著阿拉坦又拍又打:“阿布,起、起來啦!


    何寶廷側身躺著,眼前正是他兒子光溜溜的小屁股。他和這兒子素日不大親近,此刻見他姿勢可笑,就也忍不住抬手在那屁股上摸了一把。哪曉得何承凱頭也不回,直接一腳蹬向他爸爸的麵門,同時不耐煩的說道:“摸、摸什麽!”何寶廷沒有防備,登時鼻梁受襲,又牽動了淚穴,一對大淚珠子就從眼中滾落下來。何承凱渾然不覺,還在騷擾那正在酣睡的阿拉坦,哪曉得親爸爸在自己屁股後麵已然是老淚縱橫。


    何寶廷沒說什麽,抹著眼淚下了床,穿上衣服徑自離去了。


    如此又過了幾日,外界依然是毫無動靜,何寶廷隻在報紙上知曉一些內地戰事的新訊息。在第六天頭上,他打電話去訂了後天的船票;到了第七天,哈丹巴特爾開始幫他收拾行裝,選派得力衛士隨行。何寶廷見了他的這個行為,心中倒有些驚訝。走到哈丹巴特爾身邊,他低聲笑道:“哈喇嘛,你不怪我了?”


    哈丹巴特爾向旁邊躲了一步,不看他:“我連自己都管不了,又怎能還去管你?”


    何寶廷一聽他這個話,就笑了笑,背著手跟了上去:“怎麽著?還跟我賭氣哪?”說著他探頭過去瞧對方的眼睛:“哈喇嘛?”


    哈丹巴特爾神情嚴肅的迎向了他的目光。雙方對視片刻後,他扭過頭去轉身要走。何寶廷連忙一把拉住他的手:“哈喇嘛!我保證活著回來!你放心!這些年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可是誰真要成了?我的本事你還信不過嗎?”


    哈但巴特爾甩開他的手,淡淡的答道:“隨便吧。”


    何寶廷一愣,心裏也有了點氣,暗想這禿驢抽的是那股子瘋?看他這意思,是認定我這一去就非死在外麵了——媽的這幫晦氣東西!一個個全都一臉倒黴相,我這回要是真完蛋了,那也得算在他們身上一筆!


    想到這裏,他皺著眉頭,狀似悠閑、實則不滿的踱走了。


    翌日清晨,何寶廷坐在餐廳裏,唏哩呼嚕的喝了一大碗粥,然後看看手表,見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吩咐聽差道:“行啦,該出門了,再晚就趕不上船了。”


    聽差答應一聲,跑出去招呼人去往汽車上搬運行李。而何寶廷走到院內,就見阿拉坦領著何承凱站在草地上,正眼睜睜的望著自己。


    他步伐輕快的走過去,蹲下來先親了親何承凱的臉蛋,然後起身對阿拉坦笑道:“你好好看家,我過兩天就回來!”


    阿拉坦咬著嘴唇不說話,心裏知道他是在騙人。


    這時哈丹巴特爾也出門走了過來:“東西裝好了?”


    何寶廷起身看了他一眼:“裝好了。”


    哈丹巴特爾神情很不自然的說道:“那就走吧!”


    何寶廷見了他這樣子就心裏發煩,可因為知道他是真心的惦念自己,所以煩惱之中又帶著心痛。長歎了一口氣,他答道:“是啊,走啦!”


    阿拉坦、何承凱、哈丹巴特爾三人跟在何寶廷身後,一路慢慢走到了大門口。大門是開著的,下麵馬路上,衛士們正圍著汽車忙碌。何寶廷回身揮揮手:“你們不必下來,咱們過兩天見!小佛爺要是來了,可別告訴他我是去找人,怪不好意思的,就說……就說我讓軍部召回去了!”


    他這話說出來,那三人並不應答。他也不在乎,轉身便要下台階。不想一隻腳剛伸出去,後麵的哈丹巴特爾忽然抱住了他的腰,大聲喊道:“不許去!”


    何寶廷被嚇了一跳:“哈喇嘛!你別在這個時候鬧!我時間有限,那碼頭可是挺遠的!”


    哈丹巴特爾緊緊的抱住他,氣喘籲籲的喝道:“不許走!我不能讓你回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他能來便來,來不了那也是他的命!我為你花費了這麽多的時間和精力,你得給我好好活下來!”


    何寶廷開始掙紮:“哈喇嘛!這叫怎麽話兒說的?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也心領了;但這內地我是一定要回的!你快放開我!”


    哈丹巴特爾是個文人,空長了一副極其威武雄壯的身材,其實沒有多少力氣。他拚命摟住何寶廷:“你這個蠢貨!就隻知道意氣用事!難道李世堯是天下最重要的人嗎?你不想想王爺承凱還有我嗎?李世堯死了,你要傷心;可是你死了,我們三個不傷心嗎?”


    何寶廷這回可真是又驚又急,奮力一挺身就要向前走,哪曉得台階陡峭,他腳下不穩,一個趔趄便向前撲去。幸而那衛士們早看見院門前起了爭執,都紛紛的往上跑預備拉架,此刻便有那伶俐的伸手去接何寶廷,卻不料那何寶廷來勢甚猛,一接之下,也被那股力量衝的向後仰去,直靠到了後麵的衛士身上;結果這一大串人就同那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壓一個,人仰馬翻的在台階上摔成一片。末尾那個人最為不幸,無遮無攔的直滾到了大馬路上,這時正有一輛汽車開過來,見此情形便猛一刹車,隨即前排車窗打開,那司機伸出頭來,操著一口北方官話罵道:“媽了個x!躺在馬路上等著死麽?”


    那衛士驚魂未定的爬起來,還沒來的及反口罵回去,就見那後排車門忽然開了,一個土商人打扮的高個子跳下來一拍巴掌:“我操!不就是這兒嗎?”說著他拔腿就往台階上跑,扯著大嗓門喊道:“寶貝兒!嘿嘿,我來啦!”


    何寶廷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望著麵前的李世堯,有點發傻:“你?”


    李世堯看著台階上躺著的這一大溜衛士,也有點發傻:“哎?這是幹什麽呢?要出門?”


    何寶廷抬手指著下麵馬路上的汽車,愣頭愣腦的答道:“我……那個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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