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


    何司令在清晨出發前清點了身邊人數,發現衛士們已經大部押車前往北平,副官和勤務兵們也幾乎逃了個精光,自己竟是成了個孤家寡人的光景。


    何府內的聽差們都是本地人,何司令將帶不走的煙土和家具器物全數留給了他們。自己則同一個姓沈的衛士換上了一身蒙古長袍,袍子下麵各掖了三隻勃朗寧手槍,又帶了三四百發子彈,渾身沉甸甸的出門上了日本軍部派來的汽車,一路趕往了火車站。這些日子一直是連陰天,大雨時下時停,滿路都是泥漿,街上不但行人稀少,兩邊的商鋪也都關了門,遠方壩上不時傳來隆隆炮聲,讓人真是覺著又鬱悶又恐慌。


    車站月台外麵,一溜排著四五列車皮,長達五六裏地,是見頭不見尾的鐵皮敞篷車,裏麵坐滿了日本的老幼婦孺,一個個全都被淋成了落湯雞,瑟瑟發抖的用帆布或雨衣蓋了腦袋,苦捱時光等著火車開動。然而前方後方的鐵路在戰火中都已經被炸毀,隻能是修一段路走一段車,所以這火車久久不開,經常會連停上幾個小時。車上之人饑渴冷凍,體弱幼小之人熬不過生了病,又無醫無藥,往往就死在了途中;又因無法埋葬火化,隻得沿途拋屍。


    日本人撥給蒙疆政府的是三節三等客車,車內空間全被德王的金條銀元煙土箱子所占據,所以何司令上車之後,隻得在幾層箱子上爬行前進,一抬頭後腦勺就要磕到車頂棚。


    德王已經先上了車,在車廂盡頭的一小塊空地上鋪了塊毯子坐下了,身邊也就隻有幾名家奴作伴。何司令在箱子上探出頭向他招呼了一聲,又知道箱子下麵沒有自己的地方,便就勢趴下來,側著頭枕了手臂望向窗外。


    火車開動之前,黃為玉也跑上來了。他見這節車廂的箱子上已經趴了個何寶廷,便轉而進了對麵車廂,也是爬上箱子躺下來,將身上的大元帥服脫下來卷成一卷當枕頭。


    車廂內一片靜悄悄,正是眾人都等著火車開動之時,忽然先前那個逃走了的於副主席跳上了火車。這於副主席新近以維持地方秩序為名返回了張家口,打算在這個混亂時期重新洗牌,再弄個一官半職幹幹。此刻他進入車廂,因不敢招惹土匪出身的黃為玉,便轉而隔著無數箱子去高聲質問德王:“我是人民的代表!我問你,你們這麽跑了,丟下的老百姓誰來管?”


    德王這人體麵太過了,從來不會吵架;隔著一節車廂也知道那於副主席在出言不遜,可是既沒有聽清,也不知如何回應,隻得紅著臉裝聾作啞。於副主席見狀,愈發得意,守著車門竟是指責個沒完,一定要車上眾人即刻下車。何司令先還趴在德王的金條箱子上裝睡,後來被這於老頭子吵的心煩意亂,又怕他鬧下去真耽誤了火車開車,就調轉身子爬向車門,居高臨下的衝著於副主席的腦袋就是一巴掌:“誰能管誰就去管!你他媽的吵個屁?馬上給我滾!否則老子現在就斃了你!”


    於副主席被他打懵了,當即後退一步,指著何司令道:“你……你……”


    何司令從袍襟下麵拔出槍來指了他的鼻子:“趕緊滾!”


    於副主席知道這個何寶廷性情極其野蠻粗暴,而且不甚講理,心裏就先怯了,也不敢再反駁,口中咕咕噥噥的下了火車。


    趕走了於副主席,何司令又爬回車廂中段,同那個沈衛士腦袋對腦袋的躺下來,而與此同時,就覺著身下猛烈一震,原來是火車開動了。


    從張家口到北平一線的鐵路目前還是完好的,所以火車行進的很是平穩順利。何司令躺在金條箱子上,心中就亂紛紛的不得安靜。那亂麻似的心事糾纏成一團,虧得他現在無事,可以從中尋找頭緒,將其一件件的理清楚。


    “北平是個複雜地方,外界就算有了天大的變故,也不會立刻就影響到那裏。等到了北平,我先得把那些金子煙土給疏散了,或是運走,或是換成美鈔英鎊存進外國銀行。那幾處房子,也該盡快的賣掉——他媽的,可惜了我留在內蒙的幾千隻牛羊和那片土地!早知有今天這一場,我就不該搞這些不動產!”


    車廂內安靜憋悶,何司令漸漸的昏昏欲睡起來,心中還在迷迷糊糊的繼續想:“要是國共不打仗,聯合起來懲治漢奸怎麽辦?應該沒我的事,我給國民黨軍統護送過電台,那個姓陳的還從我這裏拿走過三萬塊錢。要是真把我給卷進去了,我就把老烏叫過來,還回穆倫克旗去!有人打我我就往大戈壁跑,沒人管我我就占住了那個地方!正好那個要塞修修還能用,讓哈喇嘛修……”


    何司令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這些日子一直夜不成寐,如今偶然入睡,倒是睡的很沉,直到傍晚時分才睜了眼睛。德王見他醒了,又感激他早上替自己趕走了於老頭子,便命身邊的家奴拿出攜帶的點心送給他和衛士做晚餐。何司令趴了一天,毫無食欲,便將點心都給了衛士,自己隻喝了點水。


    雙方正是靜默無語之時,黃為玉忽然從對麵車廂走過來,登上箱子爬到了何司令身邊,指著窗外道:“小何,你瞧瞧,哪兒來了這麽些個汽車?”


    何司令打起精神向車窗外一望,隻見從張家口方向駛來大隊汽車,車燈明晃晃的,在夜色中將車隊裝飾成了兩條火龍。德王也起身看了,立刻慌張起來:“這都是什麽人?怎麽衝著咱們火車過來了?”


    他這問題沒人能回答。三人正是惶恐之時,黃為玉的副官連滾帶爬的上了箱子,大喊道:“沒事!沒事!是日本軍隊從城裏撤下來了!往宣化去的鐵路讓八路給挑了,日本人是來保護火車的!”


    這副官話音未落,車內眾人就見那汽車果然是分排在了火車兩邊,而與此同時那火車的行進速度也明顯放緩了。德王抬袖子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嘴裏低聲自語道:“虧得今天咱們是提前出發了,否則真等到夜裏走,恐怕就——”


    黃為玉見是一場虛驚,便覺著有點不好意思,搭訕著爬走了。何司令無處可爬,又不能下地散步,不得不繼續趴在金條箱子上;後來覺著餓了,可是因為上廁所不方便,所以也不敢吃喝,隻能硬挺。長夜漫漫,他和那沈衛士之間無甚可說,德王又是一個萬分愁苦的嘴臉,瞧著讓人很是堵心,無奈之下,他隻好枕著手臂望向窗外,繼續撥動心中的那副小算盤。


    不久之後,他又糊裏糊塗的入睡了。


    在淩晨三四點鍾的時候,他被吵醒了。


    火車停在鐵路上。前方的鐵軌被炸斷了,日軍正派人搶修;而一個不知從哪兒跑來的蒙古王公就借此機會跳上車來,又吵著讓德王回張家口。這回沒等何司令吭聲,黃為玉發起火了,跳下箱子就將那王公踹到車外,同時又爆發似的吵嚷著大罵起來。何司令聽了很煩,就拉長袖子蓋住腦袋,心裏知道黃為玉是心情不好,又悶在車裏一天一夜,這是趁機會發泄呢!


    黃為玉這人脾氣很爆,罵的鋪天蓋地,打雷似的,而那王公先還支吾著反駁,後來也沒了動靜,想必是力不能敵,主動撤退了。


    火車邊走,鐵路邊修,所以這行進速度簡直可以媲美牛車,直到清晨大天亮了才抵達宣化車站。德王的家奴用水浸濕了白毛巾供德王擦臉擦手,見何司令周身什麽也沒帶,就將那濕毛巾也給了他一塊,又給他倒了一大杯冰涼的茶。


    何司令道謝之後,就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臉,然後把那杯茶一飲而盡;正想派沈衛士去問問火車什麽時候再開,忽見前方的車廂門一開,一個國民黨裝束的中年男子走了上來,開口喊道:“黃總司令在嗎?黃總司令?我是軍統的王惠濱啊!咱們當年在熱河見過麵的!”


    這三節車廂都是貫通的,德王和何司令這邊抬頭望去,就見黃為玉從對麵車廂中的箱子上爬過來,很警惕的望著那王惠濱道:“我是黃為玉,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那王惠濱的臉上立刻顯出欣喜的神情,仰頭說道:“哈喲!可算攆上你了!我從重慶飛到厚和,又從厚和飛到北平,然後又從北平趕來宣化,昨天晚上就到了,知道你能來,就等著你呢!是這樣,蔣委員長已經將你的蒙古軍改編為十路軍,讓你做總司令,我是專門來給你送委任狀的!”


    這王惠濱的一席話說出來,車內眾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既輕鬆又豔羨的望著黃為玉,而黃為玉也長籲了一口氣,麵目上顯出了笑模樣。


    王惠濱還要多說,卻被一個副官打扮的人叫下了車去。車內除了德王自視甚高之外,其餘眾人都紛紛向黃為玉道賀。何司令爬到車廂口,對黃為玉拱拱手道:“黃總司令,恭喜恭喜啊!”


    黃為玉趴在箱子上又吐了口氣,仿佛要把滿心的鬱悶一舉呼出去:“小何……大家同喜吧!我沒事,你們也肯定沒事!”


    何司令剛要開口,不想旁邊的車廂門又開了,一個穿著新製美式軍服的高個子跳了上來。何司令人在箱子上,此刻就好奇的探頭去瞧來人,然而一旦看清了對方麵目,他登時就愣住了!


    李世堯不說話,單是笑微微的望著他,望了半晌,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領,不由分說的就把他從箱子上往下拖;何司令在猝不及防之下,便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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