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終於是沒有被哈丹巴特爾藥死。休養到了臘月,他算是徹底的恢複了元氣。


    滿洲姑娘懷了身孕,餘下的那兩個沒了用的,何司令覺著把她們放出去不合適,留在家裏也不合適,思來想去的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就給“處理”掉了。


    滿洲姑娘母以子貴,在何府好吃好喝好伺候的養了十個月。第二年的五月末,她生下了一個很白胖的男孩子。孩子落地後就被奶媽子抱走了,而滿洲姑娘的使命到此結束,和那兩位先走一步的同伴一樣,連月子還沒來得及做,就被無聲無息的抬出去也“處理”掉了。


    何司令要的隻是孩子。至於孩子的娘,留下來就得給名分;以後同自己這有名無實的丈夫過的久了,興許還要生出是非來——這讓他想起來就覺著麻煩!


    這孩子取名叫做何承凱,沒有乳名。一個月後何司令在家中擺了很大場麵的滿月酒,連德王和宇佐美等人都送來了禮物。望著這個呀呀亂叫的小嬰兒,何司令感到誌滿得意,恨不能摟著哈丹巴特爾親兩口。


    何司令為了這個孩子,幾乎丟了半條命,半個多月內連撒尿都費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何承凱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他有了三長兩短,那何司令也不可能再有力量去造一個新人了。也正是因此,闔家上下都恨不能搭板子將這小少爺供起來,連個風吹日曬都不肯讓他經曆。


    小孩子長的是最快的,轉眼間這何承凱滿了周歲,已然會坐會爬;見了何司令,也知道伸著小手又喊又笑。可在另一方麵,這何司令望著自己這親生的兒子,不知怎的卻打不起精神來,絲毫沒有那種對待心頭肉一般的疼愛;好像他先前那種熱衷於做爸爸的興致全然不見了一般。


    這天晚上,阿拉坦和哈丹巴特爾在何司令的院子裏玩紙牌。何司令在臥室外間的屋子裏安放了一張不倫不類的煙榻,三人圍坐在上麵,倒很有點親密無間的溫馨意味。又因為何司令畏寒,所以雖是剛剛入秋不久,可房內已經升起了火爐,滿室都是暖意融融。


    何司令懶洋洋的倚著一個靠枕,一邊將一隻腳伸進阿拉坦的袍襟下麵取暖,一邊扔出了一張紙牌;又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要是有個丫頭就好了,我喜歡丫頭。”


    哈丹巴特爾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沒有專生女兒的方子。”


    阿拉坦掃了哈丹巴特爾一眼:“別、別生了!再生……就就死了!”


    何司令在袍子底下蹬了他一腳:“你才死了呢!”


    阿拉坦不敢同何司令頂嘴,所以就沒吱聲。


    何司令又說道:“兒子是要繼承家業的,所以必須得是自己的種。女兒就無所謂了,橫豎以後都是別人家的!”


    哈丹巴特爾緩緩的點頭,微笑道:“我明白了,這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司令飛快的搖頭:“不容易啊,天下哪裏還有第二個楚楚呢?”


    哈丹巴特爾玩了一會兒,就因疲倦而離去了。阿拉坦收拾起了紙牌,然後身子一歪躺在了何司令旁邊。


    “我睡在這、這兒吧!”他拍著身下的煙榻:“這兒挺暖和的。”


    何司令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給我守夜?那真成奴才了!”


    阿拉坦似乎是很享受他的撫摸,伸手抱住了他的一條腿:“你真、真要再養、養個丫頭嗎?”


    何司令隨口答道:“沒有。”


    阿拉坦告訴他:“別養了,麻、麻煩!”


    何司令也躺了下去,此時房內燈光昏暗,空氣也是溫暖而憋悶的。何司令側身望著阿拉坦,忽然覺著此時此地的這個場景,很適合來兩口大煙。


    他回身向門外招呼了一聲,果然過不一會兒聽差就送來了煙具同一盒子煙膏。何司令沒讓人幫忙,自己用簽子挑了膏子放在燈上燒,因為動作不熟練,所以燒的淋淋瀝瀝的,出來的煙泡兒也不鬆不勻。阿拉坦自告奮勇的坐起來,接過簽子為他代勞。


    何司令一口氣吸了六個煙泡兒,就覺著暈暈乎乎的舒服,趴在榻上似睡非睡的閉了眼睛。而阿拉坦將煙盤子挪開了,沒有什麽話好說,躺也躺不住,就輕輕的歎了口氣。


    “沒意思!”何司令忽然開了口,聲音軟綿綿的。


    阿拉坦正在發呆,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三個字給嚇了一跳:“啊?”


    “沒意思。來張家口也有四五年了,沒幹什麽,也幹不了什麽!蹉跎時光,無所事事。唉!”


    阿拉坦想自己這輩子也沒幹什麽,可是自從離婚之後,活的還是挺高興的。就是討厭何司令一會兒娶媳婦一會兒生孩子的——安安靜靜的生活下去不好嗎?


    他現在是隻有何司令這麽一個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這麽些年,其實跟親人也差不多。他覺著何司令這人才貌雙全,心地善良,而且非常的有本事,竟然連玉鸞也不怕,簡直就是他人生的靠山和目標。又因為他被玉鸞嚇破了膽子,此生再不願娶妻,所以希望何司令也永遠的打光棍,兩個人還是個伴兒!要是何司令妻妾成群子孫滿堂了,那他怎麽辦?甭說作伴,就連住下去都不能夠了!


    “我真是個廢物!”阿拉坦對自己說:“我離不開他,我一個人沒法兒過日子。”


    何司令在煙榻上睡了一覺,半夜時被凍醒了,見阿拉坦也蜷在一邊打呼嚕,就連推幾把叫醒了他:“別睡了,小心凍著!”


    阿拉坦糊裏糊塗的爬起來,跟著何司令一起回臥室上了床,躺下便立刻又睡著了。


    阿拉坦這人基本上就是又饞又懶。一覺睡下去,直到日上三竿時才睜了眼。那時候何司令早起床出門去了,隻留給他一個大枕頭作伴。阿拉坦摟住那個枕頭嗅了嗅,覺著上麵全是何司令的味道,而且非常的蓬鬆柔軟,抱起來感覺很好,就閉上眼睛又打了個為期兩小時的盹兒。


    在警備隊的指揮部裏,何司令找到了小倉原。


    “不是說撥給我們軍餉嗎?”他揪著小倉原的手臂質問道:“怎麽昨天運來了一堆煙土?”


    小倉原同他相處久矣,早讓他給磨的沒了脾氣:“何司令官,煙土就是軍餉了。”


    “哈喲!”何司令的個子比他高著一大截,所以可以輕鬆的抓住他:“讓我的兵扛著煙土板子去打遊擊隊?見人就砸他一板子,是不是?”


    小倉原低頭,一根一根的去掰開他的手指頭:“那是很好的土,剛從熱河運過來的。土就是錢嘛!”


    何司令打開他的手:“胡說八道!那我用煙土跟你們駐蒙軍換五千步槍,你願不願意呀?”


    小倉原苦笑著答道:“哎呀……你是——那個怎麽說的來著?得了便宜賣乖嘛!真要是給了你五千步槍,你又該鬧了!”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還有臉提?你們華北兵工廠造的槍炸傷了我兩個兵!一打就炸槍筒,一打就炸槍筒,怎麽兵工廠還能偷工減料呢?”


    “我不是把那批槍全給退回去了麽!”


    “我不管!我沒有工夫去賣煙土換黃金購軍火!那煙土你收回一半,給我五十萬發子彈!否則我不下令,看你們誰能指揮得動警備隊?”


    小倉原被何司令晃的渾身亂顫:“何司令官……有話好說,不要激動,請鎮靜……你的要求我可以考慮,可以考慮……”


    何司令聽他說了這話,才放了手,轉而笑嘻嘻的一扯他的胳膊:“走!咱們去日蒙俱樂部!”


    “幹什麽?”


    何司令又瞪了眼睛:“吃飯!”


    小倉原覺著何司令是個刺兒頭,可是他並不討厭這個刺兒頭。何司令誠然是脾氣暴躁,可是接觸久了,就發現他這人其實不壞,真不壞,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類型——不過還是惹不得!


    小倉原的想法正中了何司令的下懷。他現在依舊是看不清世界的大形勢,隻好中日蒙三方都一起敷衍著,全不得罪。當然,這個不得罪也是有限度的,要是旁人敢因此而對他蹬鼻子上臉,那他就不能繼續客氣了。裝模作樣本是他的老專業,十八歲起就開始學習的,如今再撿起來,也毫不為難,立刻就能運用的爐火純青;又因為他年紀長了幾歲,性子比年輕時也圓滑了一些,不再那樣霹靂火爆,所以在旁人心中,倒一致認為他是漸漸的和藹可親起來了。


    和藹可親的何司令請小倉原吃了頓很豐盛的晚餐,然後又帶他回了家,向他展示自己的兒子。小倉原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可惜家眷都在日本,難得通一次信,簡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麽模樣了。


    何承凱的模樣同何司令幼時十分相像,活脫脫的一個瓷娃娃。穿著一身花紅柳綠的小夾袍子,頭發是生下來就沒有剪過,蒙古孩子似的打了小辮子垂在腦後。小倉原很喜歡他,見了麵就忍不住要抱著逗個不停。何司令在一邊冷眼旁觀著,也知道自己這孩子體麵,而且來之不易;不過要是再有個女孩子就更好了!


    何司令總抱怨何承凱沒個姐姐妹妹。殊不知若是何承凱真有了姐妹,他也未必會真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喜愛她。他愛何楚楚,那是因為何楚楚是個小人精,一直在很乖巧的討好他;而剛下生的小崽子懂得什麽?要是剛出娘胎的小崽子就曉得給他拍馬屁,那真是妖孽降世了!


    小倉原在何家逗了許久的孩子,後來見天色太晚了,迫不得已隻好告辭離去。


    何司令待他走後,也走到何承凱麵前,低頭笑道:“承凱,叫爸爸!”


    何承凱打了個大哈欠。


    何司令立刻直起腰,心道這可真沒意思,又想:“這孩子如今是人見人誇,不知道李世堯看到了,會做出什麽樣的評語!他大概也會喜歡的!隻是……我和女人生了個孩子,他應該不會挑理吧!”


    何司令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一時間倒有些心虛起來。搖了搖頭,他邁步回房睡覺去了。


    時光就在何司令同小倉原的交涉中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轉眼間到了元旦,何司令沒有交出一半煙土,小倉原也沒有給他弄來五十萬發子彈。


    外界的一切消息都是被封鎖了的,小佛爺依稀聽說了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慘敗的消息,然而聽說就是聽說了,也不能因此而采取什麽行動。


    張家口平靜的有如一潭死水。何司令許久沒有打過仗,部下的兵們得不到軍餉,就又自力更生的重操馬賊舊業,把駐營的周遭村縣給禍害慘了。


    在一片哭天搶地和歌舞升平中,一九四五年的新年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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