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極卿在白公館住了幾日,很是安閑自在。又因他無所事事,白蘇臣也沒有時間同他四處冶遊,便隻好帶著馮國忠和小順出門東走西逛。


    馮國忠因經過了東安市場前的那一場驚魂,還心有餘悸:“七爺,就咱們三個人出門,是不是有點危險啊?”


    何極卿底氣十足的一笑:“沒關係。有光淳既然能把我帶來天津,就不會這麽糊裏糊塗的讓人要了我的命去!天曉得日本人要搗什麽鬼,咱們得樂且樂吧!”


    馮國忠對於這位先前的何司令、如今的何七爺,還是比較信任的。本主兒既然對自己的性命都這樣樂觀,他這隨從自然更是可以將心放回肚子裏去了。


    白蘇臣總要傍晚時分才能回家。何極卿一看到這小舅舅,就不由自主的要眉開眼笑。他這人難得發自內心的笑一次,一旦真是正經笑了,瞧著就還有點孩子相,倒是年輕了好幾歲。


    白蘇臣對這大外甥的笑容,是沒有任何意見的。隻是何極卿雖然能夠做到笑顏如花,可畢竟還是個男人,而且周身透出一種懶洋洋的剽悍,又總想摟著他撒嬌,順便拍拍打打的動手動腳——這就讓他吃不消了!


    如此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從商社回來,暫時落了一會兒清靜。


    因為何極卿在下午忽然收到了有光淳的請帖,此刻出門赴晚宴去了。


    坐在利順德大飯店的雅間裏,何極卿麵無表情的打量著席上眾人,隻覺得莫名其妙。


    有光淳一身西裝打扮,頭發油淋淋的偏分梳開,顯見是沒少用生發油。指著一個同他麵目雷同、身材也雷同的矮個兒男子,他笑嘻嘻的向何極卿介紹道:“何先生,這是我的家兄,有光勉。”


    何極卿想著自己應該對這小舅舅的頂頭上司客氣一點,可是就在他思索的空當兒,有光淳已經拋棄兄長,將手指向有光勉身旁的一位健壯男子:“這位是二階堂大佐。”


    二階堂大佐穿了一身黑色和服,上唇蓄了方方正正的一塊小胡子,表情是威嚴中帶著和悅。


    何極卿的腦筋要趕不上趟了。


    還沒等他對著二階堂調動出一個微笑來,有光勉又指了一個穿綢裹緞的紅衣喇嘛道:“這位是宗喀活佛。”指尖一劃,轉向最後一位客人:“這位是阿拉坦親王。”


    何極卿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將那遲來的微笑全部贈送給了這位年輕的蒙古親王。


    阿拉坦親王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生的是長圓臉,高鼻梁,大眼睛;完全的不像一個蒙古人。此刻他目光清澈的看了一眼何極卿,隨即就低下頭去,一隻手掖在馬褂下麵,仿佛是偷藏了什麽東西在裏麵。


    何極卿的笑容沒有得到回應,登時就恢複了先前那種木然神氣。


    有光淳得到了一個可以肆意賣弄中文的機會,自然不肯隨便放過。菜還沒有上完,他的嘴已經開了河。他先是盯住了宗喀活佛:“佛爺,我是個旅行家,對於中國的文化,是很感興趣的。造詣頗深,深不可測。聽說您也很有造詣,這樣好,我們可以談一談。”


    宗喀活佛吃的滿嘴流油,抽空兒勻出舌頭答道:“那就談唄!”


    有光淳呷了一口酒,牙齒剛剛接觸到空氣,雅間內忽然響起了蛐蛐叫。


    阿拉坦轉身背對了眾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綠瑩潤的翡翠蛐蛐罐。罐子周圍雕刻了極玲瓏的八仙過海,兩根長須子從蓋子孔中顫巍巍的伸出來,顯然方才那蟲叫就是從此處發出來的了。


    對著那兩根須子,阿拉坦撅起嘴巴“噓——噓——”的吹氣,宗喀活佛也起身離了席,走到阿拉坦對麵彎了腰跟著瞧,操著一口熟極而溜的北平官話讚道:“好蛐蛐罐兒!”


    阿拉坦抬眼對他一笑:“罐兒沒、沒什麽。裏麵這隻是、是紅、紅、紅砂、砂青!”


    活佛又道:“我那兒有個大金背,什麽時候同你這紅砂青鬥一鬥?”


    “好、好啊!你你、你挑、挑個時時時間、間。”


    活佛因為熱愛蛐蛐,所以也就不嫌棄親王結巴,兩個人一個坐一個蹲,就此熱火朝天的聊了起來。有光淳在後麵席上見了,真是大出意外,同時又很尷尬,想要對著何極卿一笑,結果發現此人伸了腦袋,正饒有興趣的欣賞著阿拉坦的紅砂青。


    他把頭轉向自家兄長,然而有光勉也同二階堂大佐交談的密不透風,並沒有他插話的餘地。


    這場局麵是他組織起來的,然而現在大家各得其所,居然把他曬在一邊不理睬了!


    席終人散時,親王、活佛、蛐蛐共乘一輛汽車走了。何極卿剛要吩咐飯店侍應給自己開一輛汽車出來,有光勉卻忽然發了話:“何先生,時間還早,我們談一談好嗎?”


    何極卿本是走在前方的,此刻就回頭望著有光勉,很遲疑的點了一下頭:“好的。”


    他隨著有光勉和二階堂上了汽車,有光淳卻是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汽車開到五大道附近的一家日本館子前停下,車內三人下車進門,在一間非常肅靜雅致的和室內相對坐了。有光勉不發言,何極卿更不會主動開口。待到侍女奉上茶點退下後。有光勉才穩穩當當的說道:“何先生,我們剛用過利順德的晚餐,現在又來這裏喝茶吃點心,實在是有些不大對勁兒。隻是我看重這裏安靜,很適合我們談話,所以才請你過來坐的。希望何先生不要見笑啊!”


    何極卿心想弟弟那樣瘋癲,這個哥哥倒是正常的很,說話也順溜,不像弟弟那樣東一句西一句的亂聒噪。


    “有光先生,有話就請講吧。”


    有光勉看了二階堂一眼:“聽說何先生先前在中國西北,是很有一番事業的。”


    何極卿心裏一動,連忙擺手:“哪裏哪裏,若是真有一番事業,我也不會孤身一人回北平了。”


    有光勉笑道:“何先生年紀雖輕,卻很謙遜,真是難得。”


    何極卿搖搖頭:“有光先生過獎,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有光勉又道:“話又說回來,何先生如此年少,就要賦閑在家,才華不得施展,真是可惜可歎之極啊!”


    何極卿這回是一言不發,他覺著自己依稀明白有光勉的意思了。


    有光勉低頭端起茶杯,要喝不喝的送到唇邊,頓了頓卻又放回桌上:“何先生,我相信你是一個最聰明的人,絕不會甘心就此碌碌度過一生的。”


    何極卿垂下眼皮:“我啊,其實倒是很願意過點清閑——”


    有光勉微笑著抬手止住他的話:“我們不做言語上的遊戲了。何先生,我開誠布公的講,這位二階堂大佐是大日本帝國關東軍所派來的代表,他很仰慕你的軍事才華,希望你可以同關東軍合作,為了東亞共榮、為了滿洲國的發展來出一份力量。如果你願意的話,那麽關東軍可以請你出任滿洲國第二路軍總指揮一職。你看這……”


    何極卿沒等他說完,就笑了一聲:“有光先生,我若是心中依舊存有這種名利之念,何必還要千裏迢迢的回來?留在陝西不是很好嗎?我當初回到北平時,就下定決心,以後再不同軍政界有任何關係往來,隻想安安靜靜的過點太平日子,僅此而已。所以有光先生和二階堂大佐的一番厚愛,我隻能心領了啊!”


    二階堂似乎是不大懂得中文,目光茫然的望向有光勉。而有光勉聽了,臉上神色不變,依舊是微笑:“這件事不急,何先生可以考慮一下。”


    何極卿也微笑:“希望有光先生和二階堂大佐能夠理解我的這種心情。”


    “我是很能理解的。不過還請何先生再好好想一想。令尊何老帥曾經幫助我很多,我是非常感激他老人家的。我希望我們可以繼續友好下去,共存共榮嘛!哈哈!而且第二路軍一直駐紮在熱河,令尊先前曾對我說,熱河是他的福地;那麽如今何先生回到熱河,也算是……那個話怎麽講來著?對不住,我一時想不起那個成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何極卿搖搖頭,不再多說,強笑著喝了口茶。


    有光勉清了清喉嚨,換了話題:“我從舍弟那裏,得知了何先生曾在北平遇刺;這實在是太危險了。何先生有需要的話,關東軍可以為你提供必要的保護!”


    何極卿聽到這裏,不禁若有所思的看了有光勉一眼:“這個……”


    有光勉當即大笑道:“何先生,嚐一嚐這裏的點心吧!味道很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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