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極卿在北平西車站的食堂裏吃了一頓大菜,同桌大嚼的還有馮國忠。小順吃了虧——他方才吃的太飽了;而且和何極卿同坐一桌,他真是連口湯也咽不下。


    馮國忠吃的心滿意足了,又拉過餐巾擦了擦嘴,然後便呷著熱咖啡問道:“司令——唉,您看我總是忘了改這個口——七爺啊,咱們以後幹什麽呢?”


    何極卿發了一會兒呆,末了,他緩緩搖頭:“不知道。你要是有好去處,可以走;沒有的話,就留下來。”


    馮國忠連連擺手:“司令——啊不,七爺,我沒地方去;而且跟你這麽多年了,也不想往哪兒去。”


    何極卿又掃了一眼小順:“你發什麽呆呢?把腰直起來!”


    小順嚇了一跳,立刻挺直了腰板——他的確是有點駝背,因為在何極卿麵前永遠沒有抬頭挺胸的機會;就算到了夜裏,他也是蜷縮在毯子上睡覺的。


    何極卿吃飽喝足後,叫西崽過來結賬。他在教會學校裏學的那點英文早就忘光了,而西崽對於不會說英文的客人,態度上就多少帶了點輕視。何極卿下意識的想給他一槍,隨即反應過來這不是蘆陽縣了,便改變戰略,給了他十塊錢的小賬。西崽拿了錢,感情也會笑,並且九十度的鞠躬,恭送這幾位闊客出門。


    何極卿帶著他那兩個隨從,下半天裏長在了東安市場。


    離了東安市場,又順路將數得上名字的洋行逛了個遍,虧得是開汽車來的,否則馮國忠和小順隻好變成千手觀音來拎包裹了。末了,何極卿又千辛萬苦的找到一家新年時也照常營業的成衣店,進去量尺寸製西裝——三個人都得添置新行頭了,現在畢竟是在北平,不能主子漂亮,奴才寒磣。況且三個人年紀都不大,應該一起要個好兒。


    天黑回家時,正好還沒有開晚飯。何極卿將個錦緞盒子送去了何太太房裏:“回來的匆忙,也沒給媽帶點禮物。今天出門,看這對鐲子挺不錯的,媽留著戴吧。”


    這兩句話說的還算是有點感情,何太太打開盒子驗看了貨色,見果真是好東西,心裏就舒服了些,也放出一些好顏色來:“寶廷,你有這個心意,我就很欣慰了,何必還要破費?”


    “這也不值什麽,媽在新年時戴著玩兒吧。”


    何太太微笑起來,將那對金燦燦的鐲子套到腕子上,配著那玉色衣袖,瞧著的確是好看。正是自我欣賞之際,忽然想起一樁事情來:“你今天怎麽把家裏的司機給打了?”


    “那王八蛋不聽話。”


    “大過年的,隻因下人不聽話,你就要打破他的頭?寶廷,你現在大了,也不需要我這老太太再囉囉嗦嗦的囑咐你。我看你出去了這幾年,大變了一個樣子。先前你是多麽聽話的孩子,連句粗話都不肯說的。現在可好,抬手就能打人了!軍官出身的人大多野蠻粗魯,你不要學成你爸爸的那個樣子。”


    何極卿笑了笑:“爸爸有什麽不好的?”


    何太太看了他一眼:“曉得你心裏隻有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好父親;我這邊說什麽你也不肯聽的。你這孩子瞧著木頭木腦的,其實最有主意了!在外麵隨著那幫大兵們混了這些年,自然更是人大心大,不把我們這些老古董放在眼裏了。”


    何極卿被何太太數落的有些心亂:“那現在我回來了,往後也再不同軍界聯係了,媽說我接下來該怎麽辦?”


    “怎麽辦?自然是好好收心過日子!我們這個家庭,雖不是很富貴,可也不需要你去養家糊口,隻盼你安安穩穩的不要惹事,再娶上一房少奶奶,我也就安心了!”


    何極卿低低的“嗯”了一聲,隨即起身道:“媽,外麵開晚飯了,走吧。”


    晚飯席上,何家三個主子吃的是默默無語。陸振祺坐在何太太身邊,吃光了一碗飯後,忽然滿麵笑容的開了口:“姑姑,河北莊子今天把款子匯過來了,我就手存進了交通銀行,折子還在我那兒呢,一會兒您再跟我對對帳。”


    何太太聽了,隨口答道:“不用對,怪麻煩的。皮貨莊那裏我還欠了兩千塊錢,你到時就用這折子裏的錢還債去吧。”


    陸振祺答應了,又開口道:“姑姑,既然七哥現在回來了,那就把我的汽車讓給七哥吧,省得七哥出門不方便;司機也是不開眼,惹的七哥都生氣了。七哥啊,下人們不懂事,你別和他們慪氣打架哦!”


    何極卿的小心眼兒把陸振祺這番話逐字逐句的過濾了一遍,隨即變了臉色:“不必,我再去買一輛回來好了。”


    陸振祺笑道:“哈喲,七哥真闊!說買汽車就買汽車。看來七哥這些年在外麵是發財啦!”


    何極卿一邊往米飯裏倒水,一邊說道:“這小兄弟的眼睛裏就隻有錢。在我家裏幫忙很久了吧?難道這錢還沒有看夠嗎?”


    這話就不好聽了,顯然是把陸振祺歸為了家奴一類。陸振祺在何家做了幾年獨一份兒的侄少爺,隻有欺負人、沒有受人欺負的;哪能受得了這種譏諷?登時就有些臉紅:“姑姑,你看七哥把我說的,好像成了見錢眼開的人了。”


    何太太也為自己的侄子抱不平。可是現在的何極卿已經不是先前的七哥兒了,她總覺著這兒子身上有股子煞氣。


    “你們兩個好好吃飯。新來的廚子就是會做鴨子,我先前都沒喝過這麽好的鴨子湯。”她和聲岔開了話題,順便向陸振祺使了個眼色,又親自拿大湯匙舀了一勺鴨湯,欠身倒入何極卿麵前的小碗裏:“寶廷,多喝一點。”


    何極卿並不給何太太麵子,非常直接的闡明立場:“我吃素。”


    陸振祺聽了,又笑模笑樣的接道:“吃素?年紀輕輕的吃什麽素啊?七哥要參禪修道,長生不老嗎?”


    何極卿聽了他的奚落,並沒有回應。三口兩口吃掉了碗中的水泡飯後,他不言不語的站起來,拖著身下的椅子向陸振祺走去。


    陸振祺是根據直覺,在椅子砸下來的那一瞬間逃開的。


    他剛剛扭身竄開,何極卿的椅子就夾著風聲掄了下來。眾人隻聽誇嚓一聲巨響,陸振祺位子前的碗筷盤碟已經被拍了個粉碎。


    席上靜默了一瞬。


    還是陸振祺最先醒悟過來,倉皇的哭叫一聲就往何太太身後躲。何極卿則探身從烤雞身上拔下了一柄餐叉,然後麵無表情的繼續向陸振祺逼近。何太太見狀,知道不好,剛要阻攔,哪知何極卿動作極快,一把便揪住了對方的衣領;隨即隻聽陸振祺一聲慘呼,那餐叉已被狠狠的紮進了他的手臂中。


    陸振祺張大嘴巴,渾身抖成了一團,哭聲都是一段一段發出來的。


    何極卿鬆了手,順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要那麽多話,當心折壽。”


    陸振祺抬手捂住嘴,嗚嚕嚕的嚎啕起來,嚎啕之中,又夾雜著含糊的“救命”。


    動鐵為凶,陸振祺在大年初一的晚上,當眾被何極卿放了血,嚇的連續幾夜夢魘。家下眾人也都被嚇到了,見何極卿如見鬼一般,恨不能繞著他走。


    何極卿當初對陸振祺動手,無非是為了泄憤而已。泄憤的途徑有很多,他比較鍾愛這種通過轉嫁痛苦而恢複內心平靜的方式。


    所以在安**內,他雖然對帶兵打仗一竅不通,然而卻無比的熱衷於屠殺——大規模的、最徹底的**消滅!


    經過屠殺後的村莊有種別樣的靜好——萬物歸於寂滅了,人間煩惱也隨之煙消雲散。鮮血浸透了幹燥的土地,最珍貴的生命都失去了意義,自己還有什麽可執著的?又還有什麽是無可逾越、無可釋懷的?


    何極卿用集體的死亡來開導和安慰自己。他的心靈或許在血腥氣升起的那一刻能夠得到暫時的解脫,然而那解脫太短暫了,他想自己也許需要一點宗教的信仰,需要一位神靈的陪伴。


    否則……實在是有些太寂寞了。


    何太太生平最厭惡粗魯殘暴之人,偏偏丈夫何老帥就是這麽一位。


    七哥兒雖然不是親生的,可也是在她的手心中長大的。她是嚴母,希望可以打造出一個理想化的兒子。結果兒子被丈夫的部下劫跑了,若幹年後忽然回了來,惡劣更勝其父。


    這讓何太太萬分失望,同時發現自家這位七少爺,真是個不好惹的。


    年後,又過了兩個來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何太太偶然發現何極卿在房內數著佛珠喃喃念佛。


    這令她很是欣喜,暗想這兒子一身的戾氣若能因此消去一些,不是大善之事麽?


    結果當天晚上,她再去探望兒子之時,就看見何極卿將長長一串佛珠在小順脖子上打了個活扣,然後牽狗似的讓那半大男孩子在地上爬。


    她長歎一聲,默默轉身離開,對這七哥兒是徹底死心了。


    五月的一天裏,何極卿忽然向何太太提出要去天津散散心。


    何太太哪裏敢去幹涉他,甚至心底還期望著他趕快離去,否則家中藏著這麽尊凶神,總是讓人心裏怪不得勁兒的。陸振祺聽說這位七哥要走,更是歡欣雀躍。


    可惜他還沒有雀躍完畢,忽然看見報紙上登載消息,說是京津鐵路上的特快列車因出了故障,所以從即日起暫停發車。這也就是說,何極卿還要在家中無限期的耽擱下去了!


    何太太和陸振祺終日盼望這特快列車快些被修好。何極卿卻是無所謂,他去天津也沒有什麽要事,無非是想去看看白蘇臣罷了,遲早都是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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