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易逝,轉眼間就到了新年。


    何司令的新年是頗不寂寞的。藍拜山陪他熬過了大年三十,初一的早晨,部下同當地的鄉紳們又蜂擁趕來拜年。何司令坐在那張光緒年間的硬木太師椅上,態度溫和,笑迎八方客。


    隻有李世堯姍姍來遲。直到幾近傍晚之時,他才出現在了何府大門口。


    其時何司令正在堂屋內同藍拜山調笑。藍拜山摸著何司令那頭亂七八糟的短發,笑道:“年紀輕輕的,怎麽就不要個好兒?瞧你這腦袋,倒也收拾收拾啊!”


    何司令憑他抓弄著自己的頭發:“我又沒人看。”


    藍拜山拿了梳子和生發油過來:““我也沒人看啊。可我什麽時候把腦袋弄成鳥窩了?”


    何司令笑了一聲。他不是個愛美的人,何況他這個身份,美不美的已經無所謂了。


    藍拜山費了不少勁兒,總算把他那腦袋打理的油光水滑了。結果這讓何司令看起來更像一個瓷人。


    何司令扭頭衝著他一笑,丹鳳眼眯起來,顯出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嫵媚。


    藍拜山有了一瞬間的失神:“極卿……”


    何司令沒留意到藍拜山的異常反應,自顧自的伸手從桌上的銀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卷叼在嘴裏,正拉開抽屜要摸火柴呢,忽然一個勤務兵在門口大聲通報,說是李師長來了。


    然後不等何司令做出回應,李世堯已經推門走了進來。


    “司令!好哇?”李世堯穿著件狐皮領子的黑呢大衣,瞧著像個暴發的財東。他滿臉笑意的站在門口,看看何司令,又看看藍拜山:“藍參謀長也在?好極了!我還擔心司令一個人太孤單呢!”說著他向何司令一拱手:“司令,我給你拜年了啊!祝你新年升官發財,我們也好跟著沾點光!”


    何司令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平日又很看不上李世堯,聽了這番吉利話,也覺著不順耳,懷疑他是話裏有話。不過李世堯笑嘻嘻的,態度很坦蕩自然,他也就不好一言不發的犯嘀咕。


    “多謝。”何司令在臉上調動出一個笑容來,順便把口中的煙卷取下來:“你這是剛回來?”


    李世堯自己找椅子坐下了:“是啊!一進蘆陽縣,直接就到你這兒來了!”說完他探頭將何司令仔細的打量了一番:“司令,你這身衣裳不錯嘛!”


    何司令聞聽此言,不禁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服飾,沒看出哪裏不錯來。他今天是個中西合璧的打扮,下身是西式的黑色長褲皮鞋,上身套了件玫瑰紅的中式薄綢短棉襖,棉襖從下向上隻係了一半的扣子,領口敞開,露出裏麵的雪白綢褂。


    這時李世堯又發了言:“這紅衣裳除了女人之外,也就是司令你穿得好看了!你長的白。”


    何司令的臉頓時由白轉紅:“這個……”


    他沒法子附和或是反駁李世堯這句突如其來的冒昧評語,隻好笑了笑,轉移話題:“李師長路上辛苦了吧?”


    李世堯翹了二郎腿,直勾勾的盯著何司令微笑:“不辛苦,騎馬騎慣了,不覺著累。對啦,司令,我說咱打了這麽好幾場打勝仗,把什麽傅家軍轟的屁滾尿流的,那個趙振聲是不是該有點表示啊!”


    何司令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現在這個世道,打仗就是發財,黃泥都能讓你們榨出油來,你們還缺他那點軍餉?”


    李世堯笑道:“司令,你怎麽幫著外人說話?錢又不咬手,越多越好嘛!”


    何司令低下頭,望著夾在指間的那根香煙:“做人不能太貪心,要知足。況且……”他“哈”的笑了一聲,停住了話頭。


    李世堯不明白何司令笑的是什麽,可是看到了他兩根手指夾著支未燃的紙煙,就很有眼色的從大衣口袋裏掏出個英國造的鍍金打火機,雙手打出火來湊到何司令麵前。何司令正是心有所思,忽見眼前起了火苗,倒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抬手把煙送回唇間,就著那火吸燃了,然後輕輕的吐出一口青煙。


    李世堯順手就把那打火機放到了何司令身邊的桌子上:“你拿著用吧,新的。”


    何司令咬著那支煙,看看打火機,又看看李世堯,語氣淡漠的答道:“好。”


    李世堯站在何司令跟前不肯離開,並且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司令,大過年的,我回來的匆忙,也沒備什麽大禮,就給你帶來點兒那個。”


    何司令並不稀罕他的禮物,可是聽他說的含糊,倒忍不住細問了一句:“什麽?”


    李世堯回身向門外拍了拍手,一個勤務兵應聲而進,將個小皮箱送到李世堯麵前。李世堯接過來放在桌子上,朝著何司令打開箱蓋:“白麵兒。”


    何司令向箱內掃了一眼,臉上神色不動:“從哪兒弄來的?”


    李世堯流裏流氣的笑出一口白牙:“你說呢?”


    何司令很嫌他這沒上沒下的態度,所以不肯露出好臉色:“搶來的吧?”


    李世堯一拍巴掌:“要不說是司令呢!一猜就中!這點玩意兒是真正的好日本貨,出錢都買不到的!”


    何司令的心裏大概估算了一下——海洛因是很值錢的,不過當地人不認這個,想要從這上麵發筆財,隻能把它往外麵運。


    何司令抬手將箱蓋按下:“麻煩。”


    李世堯垂下眼皮,目光射向何司令搭在箱蓋上的手——五指勻稱修長,皮膚白的幾乎透明。


    “不麻煩!要是嫌麻煩,你就自己留著用嘛!”他笑嘻嘻的說道。


    何司令這回抬眼看了他:“害我?”


    “不是,這是好東西。”


    “上了癮的話……”


    李世堯一手撐了桌子,身子前傾著,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何司令那濃黑的長睫毛:“我供著你。”


    何司令轉頭望了坐在角落裏的藍拜山:“李師長倒是大方。”


    藍拜山一直沒吭聲,此時才接了何司令的話茬兒笑道:“李師長許下願了,到時候司令真找你要,你拿不出來可不成!”


    李世堯掃了藍拜山一眼,覺著此人非常礙眼:“對啦,藍參謀長,你說你天天守著司令,也別光是耍嘴,拿出點實際行動啊!都知道西安過來的軍餉是讓你第一遍過手,你發了財也孝敬孝敬司令,別那麽摳門兒嘛!”


    藍拜山沒想到他說話會這樣露骨,登時就沒了語言。何司令見狀,便打圓場道:“好了,你們有這個心意就夠了,多了少了有什麽要緊?李師長你坐。”說著他端起空茶杯看了看,又對著門外喊:“李白!茶!”


    李世堯知道何司令是肯定要維護藍拜山的,所以聽了這番抹稀泥的話,也沒覺出意外不滿來。又坐下聊了幾句閑話,他起身告了辭,心裏依舊是蠢蠢欲動——現在他一旦見到何司令,就必然要心猿意馬。何司令,木頭美人,扒光了一定比穿著衣裳更好看;表麵上裝的那麽正經,不知道有沒有讓姓藍的操過,或者是有沒有操過姓藍的。


    他自認為比藍拜山更富有男子氣概,何司令既然喜歡男人,為什麽不來找自己?


    其實李世堯對男人並沒有什麽特殊的興趣,他不是金煥然。事實上,在他的眼中,何司令更像一個符號——代表著性與權利,並且蒙著一層禁忌的黑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符號是沒有性別的,符號隻是一個隱喻。


    因此,當他百般意淫著何司令之時,心裏並沒有覺出任何異樣和不適來。何寶廷,七爺,老帥的兒子,司令……幹著他,就好像一瞬間幹了千軍萬馬!


    李世堯自認是個英雄。什麽是英雄?英雄就是無限度的掠奪和征服。


    總有一天,他要把何司令掠奪個精光,然後徹底的征服。


    何司令眼看著李世堯離去了,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


    藍拜山見了,就笑道:“好啦,橫豎他也不常來,你就忍著點吧!”


    何司令拍拍桌上的小皮箱:“這個東西不好。值錢,但是不好脫手。而且說出去也不大好聽,我還是喜歡煙土。”


    藍拜山沒有好的建議,就隻是微笑。


    何司令瞟了他一眼,心想軍餉過了他的手,他到底落了多大數目的好處?什麽都不告訴我,當我是傻子呢!可是若真是斷了他的這條財路……


    何司令對自己搖了搖頭。他了解藍拜山,這人的確是在哄著自己;自己也在哄著他。如果自己一朝不肯把權利放手給他了,他或許立刻就會另投高明——如果他找得到新主子的話。


    不過何必要這樣遷就他呢,其實他隻是個最普通不過的男子,有點小野心,可是又聰明的有限。何司令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喜歡他,或許是因為從小到大,身邊圍繞的全是梟雄一類人物——就算他名分上的母親何太太,也是個巾幗梟雄!


    藍拜山不是梟雄,他的笑容好像陽光,眼睛彎彎的好像月牙兒。他所說的話都是最平常不過的家長裏短,偶爾談點大事,態度也很平靜;從不擺出磨刀霍霍的架勢——他是一隻狡猾而可愛的小狐狸,咬不死人的。


    何司令想的有點頭疼了。他還按著那箱白麵兒,心裏隱隱的有了點主意,是海上霧氣氤氳中隱約的島嶼,貌似飄渺仙境,實則荒蕪險峻。


    “拜山。”他轉向他的軍中情人:“晚上不要走了。”


    藍拜山的臉上變了顏色:“幹、幹什麽?”


    “陪陪我。”


    藍拜山很為難的笑了:“極卿,我陪你過夜?這要是傳出去,那我成什麽了?到時候人家連你都一起笑話了。你別任性,我今天在這兒多坐一會兒,晚晚的回去,明天早早的來。如何?”


    “不行。”


    藍拜山起身走到他麵前,彎下腰望了他的眼睛,又笑嘻嘻的伸手一刮他的鼻尖:“極卿,別小孩子氣。”


    何司令微微歪了頭,湊過去在藍拜山的嘴唇上親了一下,臉上卻是毫無喜色:“留下!你知道我,我是不能把你怎樣的。我不過想要讓外麵知道,你是我的人!”


    藍拜山有點臉紅:“那你圖的是個什麽?司令睡了參謀長,這故事好聽?”


    何司令抬手摟住藍拜山的脖子,似笑非笑的一挑眉毛:“好聽至極!”


    藍拜山覺出棘手來,何司令這是在撒瘋,沒喝酒,撒的是哪門子瘋?


    “極卿,那你不考慮考慮我的名聲?要是讓人知道我和你是……那種關係,我還怎麽見人?”


    “那就不要見人了。”何司令的手漸漸撫向藍拜山的頭頂,隨即猛然抓住了他的頭發:“拜山,我忽然發現我犯了一個大錯誤。現在剛剛醒悟過來,還不算很晚。”


    藍拜山直覺上感到了不妙:“什麽錯誤?”


    何司令的手上用了力,仿佛是要把藍拜山的頭發薅下來一把:“你自己看吧!不過記住啊,我真的是很愛你的!”


    話音落下,何司令轉頭對了門外,大聲喊道:“來人!”


    李白跑進來:“司令,什麽事啊?”


    何司令放開藍拜山,站起來大踏步走到李白麵前,伸手從他的腰間拔出手槍,然後一言不發的回了身,對著藍拜山的腿毫無預兆的扣動了扳機。


    藍拜山的慘叫伴隨著槍聲驟然響了起來。何司令望著委頓在地、血流如注的情人,長歎一聲丟下槍:“好啊,這回我心裏就清淨多了。叫軍醫過來!”


    何司令一槍打碎了藍拜山的膝蓋,而且在處理傷口之時,還不允許軍醫使用麻藥。藍拜山痛苦的長聲嚎叫:“何極卿……你他媽的……要殺我嗎?”


    何司令不理他。等他那傷口被包紮好了,便把軍醫叫出來,低聲吩咐了一番。軍醫聽了,神情錯愕:“止痛用嗎啡就夠了,何必要用海洛因?”


    何司令盯著軍醫,不說話。


    軍醫知道自己多嘴了,便很惶惑的亂點了一陣頭:“我知道了,司令,您放心吧,我會控製好劑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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