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頭虎腦,圓臉大眼睛,結結實實的,放在哪兒都是個好小子。


    李世堯說他是自己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的,其實這話也不是很確實,扒拉人的的確是李世堯,可是指使者卻是十米開外站著的何司令。


    因為這個,趙小虎就把何司令當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對於何司令,他是相當的忠誠,然而也經常偷懶頂嘴;何司令對他,是非常的慈愛,一般不同他一般見識,偶爾見識一次,必然要將他吊在房梁上用馬鞭子抽。


    趙小虎吃了幾次涼水皮鞭的苦頭,就長了記性。一見何司令望著自己的眼睛裏透出亮光,便下意識的撒腿就跑,不到天黑不敢回來。


    在趙小虎的眼中,何司令這人顯然活得很沒意思。手下有那樣多的人馬,可是既不帶兵、也不打仗。成天的閑著,也沒有什麽消遣,院子裏一百年見不到一個姑娘,就隻同部下軍官們練嘴皮子,一會兒喜了一會兒惱了,做戲一樣,不過遠沒有戲好看。


    這天晚上,他照例端了一盆熱水進了何司令的臥房,何司令坐在床邊,兩條腿長長的伸到地上,又是在發呆。


    他早看慣了主子的這幅傻樣,此刻也不多話,隻在床前放了水盆,然後蹲下來為何司令脫皮鞋,扒襪子。


    何司令是難得走路的,一雙腳在養尊處優之下,看起來簡直有種稚嫩的玲瓏。給人洗腳自然不是什麽好差事;可是趙小虎對於何司令的腳,倒是充滿研究的興趣的。換言之,他總想在這雙腳上咬一口!


    何司令的腳也是細白瓷做的,咬一口,就碎了。


    洗完腳,何司令也就該上床了。躺在白裏子紅緞麵的厚棉被裏,他忽然自言自語的開了口:“他怎麽還不回來呢!”說完還歎了口氣。


    趙小虎端著洗腳水,一言不發的用腳尖輕輕踢開門離去了。他知道何司令念叨的人是。藍參謀長生的中等個子,永遠打扮的整潔幹淨,把一身軍裝穿的分外瀟灑利落;一笑兩隻眼睛就彎成月牙兒;薄薄的嘴唇,會說話,會逗趣,會哄人。


    藍參謀長既有這樣的好處,同何司令又有極深的私交——當年跑去學校綁票的就有他一個,那時的何七爺進了汽車之後,就被他滿懷的緊緊摟了,從北平一路摟到了天津!


    何七爺可能是讓他給摟舒服了,下車變成何司令之後,雖然麵無表情,可是也並無怨色,還很多餘的問:“你這一路抱著我,累了吧?”


    笑眯眯的:“不累,我能把您一直抱到奉天去。”


    何司令一笑,不說話了。


    何司令的睡眠很不錯——起碼是看起來很不錯,夜裏從不點燈熬油的做貓頭鷹,第二天也總是日上三竿時才起床。起了床,因為比較不修邊幅,所以也無須花費時間在梳妝打扮上——他活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所謂好看不好看了。好看沒人欣賞,不好看也沒人批評,索性就怎麽舒服怎麽來吧!


    吃過內容為熱湯麵條的早餐,他坐回床上,開始了這一天的思索。


    “一定要搞一個番號過來。”他想:“哪怕向傅仰山低頭呢!有了番號,才算是正規軍,以後還能有個升騰。否則陷在這山溝裏,終日就靠著打家劫舍過日子,長此以往,真就成了巨匪了,那怎麽成?李世堯之流,愚昧短視,就看眼前這點利益,不為將來做長遠打算。而且他們本來就是草莽出身,自然覺著無所謂;我卻是和他們不同的……我不能永遠留在這個窮鄉僻壤裏做山大王!”


    想到這裏,何司令不知不覺的蹙了眉頭,一雙手就抓住襯衣的下擺,緊緊的揉攥著。


    此刻,院內趙小虎忽然隔著窗子喊道:“司令!藍參謀長回來了!”


    何司令正在出神,驟然聽到這麽一串高聲喧嘩,就嚇了一跳:“什麽?”


    趙小虎習以為常的重複道:“藍參謀長回來啦!剛在院外下了車,現在到客廳等著見您呢!”


    何司令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來,開口吩咐道:“讓他過來。”


    趙小虎答應了一聲,撲騰撲騰的向前院跑了過去。何司令留在房內,手忙腳亂的解開腰帶,把襯衫下擺平平整整的紮進褲子裏去。然後又將軍裝上衣的扣子係了大半——衣服上也有許多皺褶了,虧得他是衣服架子一般的細高身材,打扮的再狼狽些,也還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瓷人。


    他還想梳梳頭發,可惜時間不允許了,已經推門而進,並且身姿挺拔的向他行了個軍禮,朗聲說道:“報告司令,拜山回來了!”


    其時何司令正背對著他站在桌前找木梳,此刻就回頭瞟了他一眼,臉上並無喜色,語氣極其平淡的說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隨手先關了房門,然後向內走了兩步,喜氣洋洋的答道:“剛到,直接就過來了。”


    何司令又掃了一眼,見他軍裝筆挺,精神煥發;眼睛裏帶著極濃重的笑意。


    受了那笑意的感染,何司令決定說兩句客氣話,雖然因為語氣不善,常把好話說的不好聽:“你路上辛苦了。”


    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不辛苦。放心吧,我又不是走著去,沒什麽辛苦的!你這些天還好嗎?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倒是很有些不放心啊!”


    何司令轉身走到床邊坐下來,雙手就j□j了兩側的衣袋裏:“我很好——”忽然覺出不對勁兒來,抬頭看了一眼,心想你有什麽可不放心的?你個參謀長,不放心我這個司令?真奇了怪了!


    迎著何司令的目光,很坦然的微笑:“極卿,我給你從西安帶回了點東西,用卡車運來的,都卸在前院兒了。你見了,準保滿意喜歡。”


    何司令低頭的望著地麵,仔細咂摸著那“極卿”二字,覺著很有點意思:“你的眼光,那一定是沒錯的。”


    沒有回答,而是從褲兜裏掏出一把象牙梳子,一手按了何司令的肩膀,一手給他梳理那頭亂糟糟的短發,嘴裏輕聲念叨著:“年紀輕輕的,怎麽不要個好兒?”


    何司令任他擺弄著自己的腦袋:“沒有觀眾。”


    笑道:“嗬!那我呢?”


    “你?”


    “我不配?”


    何司令很突兀的笑了一聲:“配,不過你看我做什麽?”


    收起梳子,逗小孩子似的彎下腰,直望著何司令那雪白的額頭:“我看你怪好看的。”


    何司令無話可答,又不肯深入探討,所以慌亂之下,隻好又笑了一聲,隨即轉移話題:“西安那邊,是怎樣的態度?”


    將一隻手j□j褲兜裏,在何司令麵前來回踱了一圈:“傅仰山還沒有明確表態。他大概是知道我們現在是誠心要投奔他,所以還想拿捏做作一番。不過沒有關係,他現在正在同趙振聲交惡,趁著他們之間還沒有開戰,隻要我們在去趙振聲那裏走動一番,再放出風聲,不怕他不主動來收編我們。興許運氣好……”笑著在何司令身邊坐下了:“還能跟他要點錢糧呢!”


    這的確是個好想法,可是何司令笑不出來。


    他現在的心思不在傅仰山身上。身上散發出了淡淡的香水味道——哪裏來的?


    還在和聲細語的對他展望著美好未來。何司令耐著性子聽著,隻覺著鼻端的香氣愈發濃烈起來,簡直到了刺激的地步!


    忍到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的猛然站起來,也不管說到哪裏,抬手指了房門就咬著牙低聲道:“你給我出去!”


    眉飛色舞的正說到興頭上,萬沒想到何司令會忽然變臉,就愣了一下,慢慢的站起來道:“極卿,你怎麽了?”


    何司令的話少,腦子可是轉的飛快,並且是越想越邪門,自己把自己給氣了個半死。抬頭望著,他的眼睛裏麵放了光,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生動了許多:“滾!”


    總不會比趙小虎笨。一見何司令變了模樣,雖然不知道他發的是哪股瘋,可也犯不上同他硬碰硬的翻臉。故而猶豫了一下,他訕訕的回身出門,垂頭喪氣的離去了。


    何司令趕走了,心中鬱鬱的恨不能嘔血。背著手走到前院,見勤務兵們正在向一間空房內運送大包小裹。趙小虎身為指揮,此刻就小跑過來,討好賣乖的笑道:“司令,這些衣料子是藍參謀長從西安帶回來的。還有兩個大提包,裏麵裝的是外國糖和紙煙,我讓人送到裏院去了。您要不要現在去看看?”


    何司令長出了一口氣,神氣不定的命令道:“你帶人瞧瞧去,看有沒有帶女人回來?”


    趙小虎吃了一驚:“啊?”


    何司令抬手給了他一個很響亮的耳光,表情簡直偏於猙獰:“我啊你媽的x!”


    趙小虎果然就不“啊”了。他揉著臉叫了三兩個夥伴,一路小跑著出了院子。


    蘆陽縣是個小地方,從何府出門,到任何地方的距離都不遙遠。趙小虎帶著人在藍家門口,同參謀處的衛兵扯了會兒閑篇,很快就打聽明白了一切。然後他也沒有急著回去向何司令複命,而是帶著夥伴就近找了個小館子,要了一盤醬牛肉,一盤炒花生米,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直鬧了個酒不足而飯飽,才抹淨了嘴巴,從館子門口開始起跑,到了何府之時正好是氣喘籲籲,臉也漲紅了,瞧著可是夠奔波勞苦的。


    “報告司令,我問明白啦!”


    何司令還站在院子裏,惡狠狠的瞪著他:“說!”


    “藍參謀長的確是從西安帶回來一個女學生。說是今年才十七歲,一身的洋式打扮,穿皮鞋露大腿的,長的可漂亮了。”


    何司令點點頭,仿佛是有點要臉紅的意思:“好,好,接著說!”


    趙小虎眨眨眼睛:“沒了。”


    何司令驟然轉身,且向房內走且說道:“讓張副官去傳達一聲,我下午要開會!”


    趙小虎答應了一聲,又樂顛顛的跑了。


    何司令在睡了一個很簡短的午覺之後,起身——這回把衣裳穿利索了——然後出門。


    安**的軍部就設在蘆陽縣先前的高等小學校之內。十來名團長加上參謀處等人散亂的坐在一間教室內,靜聽何司令訓話。


    何司令站在眾人麵前,垂了眼皮,誰也不看,隻橫眉冷對了地麵,先開口將西安傅氏那邊的情形大概的講了一遍,然後話鋒一轉,說道:“安**當年在老帥的手裏,那名聲是非常之好的,不過好好的隊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也全怪我這個兒子不爭氣。如今既然要重新回歸正途,在座諸位也就該一同的端正了身心,要有軍人的樣子,不要學那些土匪習氣!比如在行軍途中,就絕不該攜帶女眷!小兵孤身睡涼炕,你做長官的有臉摟著姑娘自己快活?長此以往的不知自重,真能連軍心都完全的喪失掉!沒有了軍心,誰給你們賣命?你們到哪裏弄錢去?”說到這裏他忽然抬頭將屋內眾人掃視了一遍,毫無預兆的又改了話題:“金煥然呢?”


    “在萬通呢!”李世堯神情憊懶的答道:“金團長好容易擠到了個落腳的地方,哪裏舍得回來?死也要死在那裏呢!”


    何司令一拍麵前那張東倒西歪的破桌子:“混賬東西!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就要鬧內訌!你們鬧吧,自己先在內部打個七死八傷,然後再讓陀螺灣的東北大兵一鍋端了,咱們好一起完蛋!他媽的,馬參謀去給送個信,讓金煥然馬上滾過來!我有話同他講!”


    馬參謀——馬大嬸立刻小心翼翼的答應了一聲:“是,我今天晚上就去萬通。”


    何司令又拍了一下桌子,不知是觸動了什麽心事,氣的一雙眼睛幽幽的亮:“這叫什麽鬼地方!連電話都沒有!你們這群胸無大誌的,在這麽個窮山溝裏都能活的這麽得意,真是天生當土匪的料!總而言之,今天開會就是這兩條:一是不許內訌;二是不許帶女眷!好了,散會!”


    何司令宣布散會之後,自己氣衝衝的便率先走了出去。屋內眾人倒不急著離去。其中孫團長扭頭對著李世堯輕聲問道:“他到底是要說什麽?我怎麽聽的糊裏糊塗的?”


    李世堯笑著回身望了坐在身後的:“藍參謀長,你同司令交情深,你給我們分析分析司令這番話的意圖吧!”


    一笑:“甭問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李世堯又問馬參謀:“我說大嬸子,你的意見?”


    馬參謀也是笑:“旁的我聽不出來,就知道不讓帶女眷那話,是敲打藍參謀長呢!”


    李世堯道:“怎麽個意思?藍參謀長,你跑一趟西安,帶娘們兒回來了?”


    抬手摸摸油光鋥亮的短發,笑的非常好脾氣:“帶了一個。”


    孫團長一拍手:“厲害啊!老藍!”


    馬參謀又添了一句:“豈止啊,還是個女學生呢!”轉向:“是吧?”


    隻是笑,不說話。


    李世堯忽然開口笑道:“這不就找到症結了!何司令年紀輕輕的,可是隻能抱著枕頭睡覺——你們知道吧?何司令睡覺時總得抱個枕頭——而你藍參謀長卻能夜夜摟著女學生度**,哈哈,七寶少爺這是眼紅啦!”


    立刻說道:“李團長,你可別信口亂說!何司令心眼兒小,你這話要是傳到他耳朵裏去了,他能罵死你。”


    李世堯不服氣的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怕他?他不就是個何七寶嗎?”


    孫團長看他說話有些不上路了,就趕忙打岔道:“老李,行啦!咱們還沒恭喜藍參謀長討來個女學生呢,你怎麽先扯上何司令了?老藍,女學生可是稀罕物兒,你得請客!”


    心不在焉的答道:“請客?何司令那兒跟我較勁呢,我還有心思請客?”


    李世堯希望天下所有人都不要去怕何司令,所以聽了這話,就很不讚成的一皺眉頭:“怕他個**哇!他較勁又能怎麽樣?你們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衝鋒陷陣都不怕,卻怕何七寶!”


    眾人這回就都不說話了。


    李世堯對這些人是恨鐵不成鋼。孰不知這些人的想法同他是一樣的:何司令當然是不會吃人,可是能不惹他,就還是不惹他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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