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麽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著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隻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麵的一個,來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經準備好了,隻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裏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棱有角的鐵錘。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錘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說到這裏,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麽,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說到這裏,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為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著──”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說到這裏,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麽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離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後,他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機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後,才回到家鄉。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曆經天災,而且,還經曆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戶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裏,光禿禿地,隻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氣無力地生長著。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那次雷老回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麵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機會,他就打聽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照說,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後,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幾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而這個心願,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於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後,午夜夢回,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離開之後,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所以,剎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複加。他一麵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麵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麽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體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隻看到,貼床站著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後,又影影綽綽地站著另外兩個人。


    他一問,站在床邊,叫他小豬兒的那個,就“嗬嗬”笑了起來。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極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雷老氣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仍笑著:“小豬兒,你出生,還沒洗幹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裏人人窮得脫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說:‘好家夥,是一隻小豬兒!’你倒來問我,怎麽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說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裏打轉,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雷老出生之後,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跟了村裏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兒”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兒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離開村子,也是昌叔帶著他一起走的。離開村子之後不到半個月,成千上萬的逃荒人群,衝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後,昌叔就隻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


    難怪他聽得那嗬嗬的笑聲是這麽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衝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於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兒,虧你隔了那麽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雷老對原振俠說當時的情形,說到這裏,神情仍是激動之極。雖然不至於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幾乎難以為繼。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敘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說下去。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為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著,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雷老由於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於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麽?”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後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麵。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著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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