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婆扭頭。


    惡狠狠的盯著殷念。


    即便這個人是殷念。


    她也不會認同。


    “你不是我們這一族的人,殷念,你不懂,不要隨意插手。”


    丁婆警告她。


    下意識看向了大巫。


    大巫的歌聲還在繼續,隻是能聽出,歌聲已經越來越沙啞。


    他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打濕,正是因為每一次的催動都要出血,看起來才會很狼狽,也很虛弱,每一個白日都要睡上一整個白日才能暫時緩過一點。


    可這次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


    他不能休息了。


    好在這一次能直接將所有人送走。


    接下來應當能休息幾日。


    “我知道,我不易插手你們的規則。”


    “我隻想和他們說幾句話。”


    “如果這樣,他們仍然不願意走的。”


    “那您老再動手不遲。”


    丁婆那張老臉拉的老長,半步都不想退讓。


    說什麽?


    他們這麽崇拜喜歡殷念,殷念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增強他們對人世的留戀。


    元辛碎都回來了。


    大胡子自然也回來了。


    他神情十分複雜。


    之前元辛碎在他看來隻是有打獵天賦的少年,可沒想到今天才出去。


    元辛碎突然就一口氣將獵物獵齊了。


    不顧他吃驚後瞪大的眼睛,冷靜地問他:“夠了吧?我想回去了。”


    殷念給的蛇鱗很有效果。


    他身上的封印比殷念的鬆動得多,因為當時那一抽是奔著殷念來的,殷念承受了主要的力度。


    元辛碎的天宮已經撕開了一個斷口,能利用部分精神力了,雖然和全盛時期沒法比,但帶殷念離開這裏已經不成問題。


    所以他才會直接暴露實力。


    大胡子縱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這兄妹兩個應該有秘密。


    可怎麽都想不到。


    這小丫頭是殷念啊。


    他其實沒見過殷念本人,但是靠著那打聽來的無數消息。


    已經在心裏把殷念想象成了一個紅衣壯女。


    可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個小豆丁。


    他咽了一口口水,粗著聲音勸解丁婆:“丁婆你就讓她試試。”


    其實他一直都不太讚同丁婆的做法。


    老的方法就一定是好的嗎?


    完全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一絲不變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沒給丁婆否決的機會。


    殷念看向了這群人。


    “告訴我好嗎?”


    “你們是怎麽死的。”


    “除了死在戰場上的那些……”


    殷念低頭,看著正興奮的小丫頭,隻是她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個小豆丁,和她一樣高了,一低頭隻能看見小孩兒的腳丫子,於是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將腦袋重新掰正。


    “你們是被火燒成這樣的嗎?”


    最崇拜的人問的這話。


    她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對!火燒!”


    小孩兒渾身抖了抖,“好疼好疼!”


    “我和爹爹娘親在睡覺,等他們都睡著了,我不想睡,我想醒著,悄悄溜出去練刀。”


    她在虛空繃著臉做出了一個砍劈的動作。


    那是她爹爹給她做的木刀。


    在殷念還沒出現以前。


    她和村子裏的小女孩,更喜歡鞭子啊,峨眉刺一類輕便的法器,就算是要訓練,也不想要往力量上修煉,用靈巧的身形,攻速度也能變得很厲害。


    她喜歡漂漂亮亮的小裙子,漂漂亮亮的小法器。


    她們可以又漂亮又能打。


    但是殷念橫空出世。


    因為她用的是刀。


    所以她們便也跟著覺得,刀很好。


    刀很帥!


    刀也漂亮!


    她往後要在自己的刀上嵌上最漂亮的水晶石。


    可沒有機會了。


    想到這裏,小丫頭就有些情緒低落。


    “我一直看著窗外,可外麵突然就著火了。”


    “我想叫爹爹和娘。”


    “可屋頂塌了。”


    “娘走了。”


    當著她的麵被尖銳的斷木當胸穿過。


    “然後爹爹想帶著我跑,外麵好多人在哭。”


    “可我們跑不出去了。”


    “火好大,好痛。”


    她下意識搓著自己的手臂。


    那種痛苦。


    對她這麽小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殘忍了點。


    以至於她現在說起來,還忍不住的微微發抖。


    殷念已經可以確定了。


    那不是正常的山火。


    她說她沒有睡,那起火總有個過程,怎麽會剛看見火光就馬上逃都逃不出去了。


    更別提這裏的屋子都低矮窄小。


    “你們有看見是誰放火嗎?”


    殷念看向其他的大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頭。


    很多人都是在睡夢中被火灼燒,哪兒有心思關注別的地方。


    可還是那小丫頭,她積極舉手,兩隻手抓著殷念的衣服,想要將她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我瞧見啦!”


    “有很可怕的藤蔓在丟火球!”


    “嘭,嘭,這樣丟進來。”


    藤蔓?


    殷念心口一墜,就連旁邊本來還算是冷靜的元辛碎都瞬間變了臉色。


    丁婆的拐杖顫了一下。


    藤蔓?


    混沌藤?


    大家幾乎瞬間就聯想到了。


    “你確定嗎?是藤?”殷念聲音裏難免透出幾分急切。


    可小孩兒非常確定的指著自己的眼睛,“我眼睛很棒,真的是。”


    “殷念,我不會騙你的。”


    她似乎還因為殷念的疑心有點不高興了。


    大巫的歌聲都因為聽見混沌藤而短暫的停了一瞬。


    但很快,歌聲又恢複如常。


    雨勢卻更大了。


    混沌藤就在這附近?


    殷念猛地看向四周,四麵環山,黑沉沉,看不清楚半點。


    越發像是一隻凶獸在夜色裏張開自己的嘴巴,靜靜等待著獵物自己走進去。


    雨水順著殷念的臉頰流下來。


    讓她長翹的眼睫看起來根根分明。


    “抱歉。”殷念垂下頭。


    如果她足夠厲害。


    已經殺了混沌藤,那他們就不會死了。


    丁婆說了。


    隻有死的特別痛苦和執念深重的人,才會來到這個村子。


    不入輪回。


    輪回啊。


    殷念下意識想到了萬域的那些前輩,在最後一刻,將她們送了出來。


    當時不知道。


    現在想來。


    也不是和丁婆說的情況一樣嗎?


    心有執念。


    隻是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寧可不入輪回,也要將她們從既定的命運中推出去。


    “不是,和你沒有關係啊。”


    小孩兒急忙伸出手拍拍殷念的肩膀,安慰她:“是藤太壞啦。”


    “要是我再長大點就好了。”


    “那我就能和你一樣。”


    “保護大家。”


    殷念突然抬起頭,盯著她看:“真的嗎?”


    小孩兒挺起了胸膛,“當然!”


    丁婆臉色微變。


    殷念知不知道她現在在說什麽?


    “你現在也可以幫我。”殷念卻輕聲說。


    丁婆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小姑娘果然睜大了眼睛,“真的嗎?”


    “嗯。”


    “你乖乖的跟著你爹爹走,去找你娘親。”


    “然後,你會重新變成一個很優秀的小姑娘。”


    “多多吃飯,就能快點長大,再來幫我。”


    小姑娘沉默了。


    她雖然小。


    但也知道死亡是什麽。


    爹爹剛才已經抱著她說過了。


    她有預感,要是離開的話,可能她就不是她了。


    她不想走。


    她才看見殷念呢。


    可這樣,是沒有辦法和殷念一樣的。


    她低著頭。


    像是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殷念卻說:“你早點走,就可以早點長大來幫我。”


    “我很辛苦的。”


    “你要是早點來幫我。”


    “我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丁婆緊張的捏住了自己的拐杖,已經準備一棍子抽下去了。


    這種年紀的小孩是最不可控的。


    怎麽會因為這麽短短兩句話,就放棄離開呢?


    可誰知道小孩兒自顧自糾結了一會兒之後,竟然真的抬起頭說:“好。”


    “那我還來找你。”


    丁婆手上的拐杖因為掌心的汗水都變得濕漉漉的,因為驟然鬆力,拐杖直接從掌心裏滑落下去,砸在了泥水地裏。


    丁婆死死盯著小孩兒。


    總怕她下一刻就要變臉了。


    或者反悔了。


    因為她在這裏這麽久,引渡了那麽多的冤魂。


    小孩兒是最容易變卦的。


    他們甚至對死亡還沒有一個正確的認知。


    可誰知道這小孩兒還挺重承諾。


    她噠噠噠的跑到了自家那大塊頭爹爹旁邊。


    隻是沒跑兩步,她又轉過身看著殷念。


    就在丁婆和所有村裏人都緊張的提起心來的時候,卻見小孩兒衝著殷念擺了擺手:“殷念,再見啦。”


    她一腳踩在泥濘的水坑上,又往前大步跑去。


    跑到中間段。


    好像覺得自己剛才的道別不夠完美。


    於是再度回身,在大雨裏努力讓自己的嘴角上揚,眼睛笑得眯起了一條縫,用力的揮動自己的一隻手臂,聲音很大:“再見啦!”


    她像是心滿意足了。


    終於一口氣跑到了自己親爹旁邊。


    直到此時。


    她身上已經開始出現了無數光點,身體也在逐漸虛化。


    見她願意走了。


    她那大個子父親也終於放下了心,抱著小孩兒朝著殷念感激的點了點頭。


    小孩兒靠在父親的肩膀上。


    半身挺直。


    最後一次她舉起了自己的兩隻胳膊。


    用力的朝著殷念揮了揮手。


    “再見啊,殷念。”


    三次再見。


    都讓殷念心口比前一次更重的出現撞擊感。


    殷念衝她擺擺手。


    看著小孩兒和她父親消失在空中,點點熒光就像是裂開的冰晶,纏繞著雨水,如逆流的飛雪。


    而緊隨著小孩兒的消失。


    其他人也衝殷念擺手。


    其中有一個人突然問:“沒有蟲族,沒有混沌藤的話,以後來這個村子裏的殘魂就會越來越少吧?”


    殷念點頭回答:“當然。”


    那人像是突然就釋然了,“是嗎?這樣好啊,這樣挺好。”


    “以後,大家臉上就不用再生膿瘡了。”


    殷念猛地轉身看向丁婆。


    而站在窗外,正捏著紅繩的所有人聽見這話都下意識一驚,手上的紅繩連帶著上麵綁著的鈴鐺都砸在了地上,鈴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他們心中掀起巨大的波瀾。


    殷念是知道的。


    這裏的人個個臉上生出膿瘡,一定是和引渡有關係的。


    隻有一個大胡子臉上是沒有生的。


    但大胡子是外村過來這裏定居的人,他沒有引渡天賦,才能逃過一劫。


    而且這裏的小孩兒也曾經說過。


    瘡是榮譽的象征。


    可見他們都是真的為了引渡付出了代價的。


    丁婆兩隻眼睛一直盯在最後說話的那人身上。


    並不是每一次的引渡都能讓對方安然離開。


    有些隻是迫於她們的手段。


    不得不離開。


    她沒有告訴過殷念,與其說她們是引渡人,不如說它們是‘控魂’一族更加貼切。


    他們能讓殘魂向生而去。


    也能控製他們為自己而戰。


    這是一份龐大的力量。


    但她們選擇了最‘吃虧’的用法。


    曾經好幾次,有人不想走,亦或者是想留點什麽遺言。


    可丁婆了解他們,說遺言,說著說著,就更不想走了。


    於是丁婆會鞭笞他們。


    讓他們快快離開。


    可這樣,所有人都帶著平和而安定的氣息離去的。


    不說是生平第一次看見,但也是極少才能出現的情況。


    丁婆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拐杖輕輕撿了起來。


    慢慢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的承諾倒是不錯。”


    殷念笑了。


    殘魂都沒有了。


    歌聲也停下了,大巫一雙眼睛微紅的看著她,是在雨水裏被泡久後會有的腫脹。


    “我的承諾,向來都會實現。”


    屋子裏的人一個個走了出來。


    他們看著殷念,神情複雜,有些人到現在還不確定,這真的是殷念嗎?


    殷念的名字。


    他們多多少少也是聽說過的。


    隻是不如外麵的人那般深刻罷了,畢竟他們沉浸在自己每日都要引渡的工作中,非常忙碌,甚至連肉都吃不上一口。


    丁婆閉上眼睛。


    眼睫微微顫抖。


    殷念見狀,來到了她身邊輕聲說:“丁婆,我從不認為您的做法是不對的。”


    就好像阿狸。


    也曾疾言厲色的告誡過芽芽。


    讓她不要出去。


    她沒有那麽天真。


    不是所有的殘魂都講道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同剛才的小丫頭那般天真可愛,兩句話便高高興興的帶著希望離開。


    “但是我想,小小的改變應當不會影響你們的引渡。”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殷念會說讓丁婆對殘魂更溫柔點的時候。


    卻見殷念轉過身。


    看向了村子裏的大家。


    “至少,讓外麵優秀的靈藥師。”


    “來給大家看看身上的膿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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