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瑾楓最初的記憶中,母妃待他是很好的,像任何娘親一樣,關心他的衣食起居,疼愛他照顧他,與他同笑同哭。他比同齡人早熟,比同齡人聰明,性子卻傲慢驕縱,他自己也無意識,反正他一出生就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誰敢管他性子好不好。


    然而,五歲那年突如其來一場大病,母妃對他的態度陡轉直下,似乎讓寒霜打了身,直到方道長提議他去大國師府養病。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哪怕是娘親和孩子的關係,也並非能想當然,以為對方一定要對自己好。他剛到國師府時,大概是他出生以後初嚐苦澀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因此對待周圍的人變本加厲得壞,人人敬而遠之,唯獨南月蘭生。一個不怕他的怒,不怕他的壞,那雙鳳眸裏充滿著對一切的好奇,仿佛新生在這個世上,突然找到了另一個孤獨的同類一樣。


    她好像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比他大兩歲,當了自己姐姐,又當他不愛說話,一個人時而坐在他病榻前絮絮叨叨的,比現在愛說話。不知道是兒時記憶太遠,還是她故意挑選他病沉的時候,總感覺她的童言童語有些令自己聽不懂,以至於他引以為傲的記憶力派不上用場,回想不起她絮叨的是什麽。


    然而,他身體好多了之後,她反而不叨叨了,隻是一起玩一起鬧,記憶也清晰。那時候,她就很喜歡玩木頭。有一天找來一根長木條,拿小刀磨啊磨,他問她幹什麽,她說要造一種玩具,可以堆搭各種形狀的東西。而她最喜歡搭房子了,雖然在他看來,幾塊木簡單搭高,她卻說她將來的家就要造成那樣,讓他著實嘲笑了一番。


    不過,和蘭生的初逢隻是很短很微的一段,後來那段漫長到無止盡的痛苦歲月中,他雖緊抓著小小蘭生不放,但心底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隻是將和她的快樂時光放大了而已。因為,如果不那麽做,他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撐下去。他要和她重逢,看看那個小女孩長大後的模樣,無關感情,隻是為自己的借口。


    養好病之後,再回到宮中麵對母妃,盡管母妃待他又如從前那般,但他難忘她冷漠的表情,從此對她也留了心思。雖然仍事事報備,卻又不盡報,請求母妃讓他管理月華宮和自己的錢財,培養效忠於自己的勢力,這麽一路小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向母妃證明,他是孝順的,有用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想得夠仔細,對母妃也陪著小心,麵麵俱到,但怎麽也料不到母妃忌憚得正是他的聰明和不可掌控的傲性,更料不到他重用的景胖子居然被母妃收買,背叛了自己。


    不過,這些都不足以和另一個秘密相提並論。


    就在他十二歲生辰那天,他在宮中遭遇綁架,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地牢裏。鐵籠的外麵,他母妃的身邊,竟有一個和他長相一模一樣的男孩,口口聲聲喊著娘親,他才知自己還有孿生兄弟。當時,他簡直驚呆了,問母妃為何要藏起兄弟,卻沒有得到回答。而從那一刻起,這個兄弟代替他成了泫瑾楓,成了六皇子,自己就一直被關在地牢中。


    他很快察覺地牢就在鏡月殿的花園下麵,每日聽著孿生兄弟嬉哈打鬧,人人喊著六皇子六殿下。他真不知該憤怒,還是該可憐。明明是親兄弟,為何隻能一個出現於人前?他的那位母妃究竟想什麽,要隱藏雙生子的事實?


    隨著孿生兄弟對他的虐打從有節製到瘋狂,隨著景胖子看他的眼神從可悲到無情,但母妃沒有再來,讓他一直還抱有期望。他以為母妃若能將另一個兒子保護得那麽好,至少不會任由自己被打死。然而,他不知的是,正因為對另一個兒子的虧欠,他又是被她決意犧牲的兒子,他不會受到他兄弟的待遇——不見天日,但還養尊處優的待遇。


    他遍體鱗傷,唯獨臉上沒傷;他昏死了一次又一次,卻也用著最好的傷藥,疤痕都不留;他恐懼傷口愈合的癢感,因為他知道他兄弟很快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折磨。日複一日,他吃不飽穿不暖,神誌不清,尋死不能,無法逃走,隻知那個六皇子還在乎他這身一模一樣的皮囊,所以寧可斷他的骨,折他的手足,就對他的皮少折騰。


    如此過了一年?或是兩年?他已記不清,但他終於等到了他的母妃。那日,他的手腳被拴著鏈子,第無數次讓那個惡魔兄弟打到吐血,然後母妃來了。


    她蹙著眉,容顏卻煥發,一身雪白的狐裘新裝包裹著尊貴身段,道聲,楓兒別在胡鬧了。


    於是,拴他的鏈子解開,他用僅剩的力氣爬到她的腳下,張口想說,卻直噴了一口血。那雙漂亮的冬靴上繡著朵朵紅梅,因那口血,忙不迭地退開,冷然道聲髒了。他記得她在梅花開的時節,抱著他看梅。那年,他多大?還以為他有世上最溫柔的母親。


    第二日深夜,他被帶出了地牢,離開出生的宮殿,行了將近一個月的路,在一座道觀裏安頓下來。他仍住在地下不見天日,隔絕人世,但遠離了他的兄弟,他以為從此能保住性命。那時,他的活願還很強,總覺得活著就有希望,終有一日會出牢籠。他想辦法和送飯的道人攀談,告訴道人如何獲取他隱藏的部分財物,以此換取幹淨的食物和水。甚至,他還成功換到了地上的屋子幽禁,沒有自由,但能看到日出日落。


    誰料他的兄弟終是容不下他,讓每半年來探的景胖子給他下了一種奇毒。這種毒不會立刻要他的命,隻要定期服藥,大概還能活個二三十年。而在這二三十年裏,除了日日噬骨剝魂的痛楚,他的體質也會漸漸弱下去,哪怕吹陣微涼的風,可能也要大病一場,躺上兩三個月。如果他不聽話,沒有緩解的藥物,他的壽命會短至一年,痛不欲生,看自己變成幹骨人屍,讓牛鬼蛇神追趕,卻苟延殘喘半死不活的鬼樣子。


    每夜疼痛失眠,每根骨頭都仿佛要碎上一遍,他瞪大眼睛看日出,再昏死過去。魂魄歸為,睜開眼恍如隔世,卻發現才過去一兩個時辰,這樣的日子他硬生生忍了三年。住在地上又如何,能看到光又如何,他的心裏漆暗無邊,他活著還不如一隻小小螻蟻。


    幾近崩潰之時,景胖子挾六皇子的密令而來,他悄然旁聽,聽見景胖子對王麟說,待這筆生意做好,離開之前,就要取他的性命。他想,死在惡鬼手裏,好過他自盡,到了閻王殿上,還能喊一聲冤,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裏。


    然而,事事皆天算。一個女子恰巧站在景胖子下密令的屋門外,又恰巧被景胖子發現,讓王麟滅口。王麟那小子當然追出,女子驚慌失措摔進湖裏,眼看必死無疑。他積死前的功德,而且身子骨雖弱於常人,好歹還能撐二十來年,等王麟重新進屋後,立刻潛水把人救了上來。


    那時,他不知她是誰,哪怕她有一雙似曾相識的鳳眼,但這些年的折磨幾乎耗盡了心裏所有的美好,他將她放在了湖畔,看著一對少男少女將她背走,尚未意識到黑暗將盡,曙光一線躍出。


    第二日,一個不速之客進了他的囚屋,就是鄔梅。她原本已有些察覺王家在道觀裏藏了人,這回女兒落水被救,更覺蹊蹺,因此才來查探。


    他當時已全無所謂,將一切當故事說與她聽,也沒想她當真。誰會當真呢?奇妃生了雙胞胎,兩個兒子換著當六皇子!但鄔梅本不是一般人,她是大巫之後,強血能脈,又見過六皇子,對他所說居然聽得十分認真。最後,不僅相信他,還跟他交換條件,他方知東海巫族的淒慘下場,而鄔梅也背負著血海深仇。


    接下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鄔梅提出,他的身體已經太弱,經年被喂劇毒,即便找到解藥,也未必可能恢複,而他和帝都裏的六皇子既然是孿生兄弟,根骨應該極其相像,應該適用東海秘傳的魂術將兩人調換。或者,與其說是換魂,不如說是封了他那位兄弟的魂,由他一人操縱兩具身軀。


    他出身皇族,當然知道天能,但同時他也很清楚,天能者所剩無幾,完全走向了沒落。所以,像鄔梅這樣強大的能者,他從未想過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魂術很複雜,而他隻需做一件事——躺著。


    再睜眼,已回到以為今生不會再來的鏡月殿,在另一具身體裏。盡管不舒適,動似針紮,卻感覺到強壯的肢體和力量。在銅鏡前,久久站立,他頭一次認真看鏡子。自小被人讚俊秀的五官,原來長大了是這個模樣。小時候的長手長腳,原來是高大的模胚。


    孿生雙胞,十二歲時分不出彼此,十八歲時,一人如月神,一人如病鬼。


    那瞬間,他想拿把刀,紮進跳動有力的心髒,對這具身體厭惡到了極點。也是那瞬間,他決定了自己的新名字。


    瑾荻。


    泫瑾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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