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秋看著蘭生,自進茶館起就時刻留意那邊的反應,見原本圍桌歡鬧的人們神情漸漸不好看,她的一雙冷眼裏反而有了笑意,麵上難得出現一種真心痛快的表情。


    是了,她等看蘭生倒黴很久了,自從蘭生回帝都之後。明明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庶女,一出生就被批了活不過二十的命,憑什麽可以比她過得滋潤?


    當常豪一跟京秋征詢增加浴湯服務的構設,她就有了天浴的想法。南月蘭生給賤民造浴場而已,卻能讓大家津津樂道,因為公眾浴場是大榮從未有過的東西。既然如此,她也借浴場的構想一用,不過南月蘭生造了一座神仙樓,她則要在自己的樓裏放上天上神仙池,這樣就不單壓過藥湯浴場的風頭,也蓋過了神仙樓。於是,她請教了她娘,想出了這個用泉水泡名藥和找飄香苑的姑娘們來陪浴的主意。至於按穴,潔麵,修發和捶肩麽——她方雅一笑。


    “夫人隻有打理嫁妝的時候容顏最真。”俊朗的丈夫疏冷看她一眼,隨即望向那棟樓,“有這麽高興嗎?對銀子那種俗不可耐之物如此著緊,但你好歹是侯府少夫人,京氏大小姐,要小心他人輕視。”


    京秋頓時沉了臉,垂眸半晌抬起頭,目光十分銳利,“婆婆問我要俗物,夫君的小妾們問我要俗物,我都毫不猶豫拿出來貼了,今後會順夫君的意,免得他人輕視,再不拿這些俗物搏俗名了。”


    可笑,他以為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當初嫁他,是先聞其美名,再相其俊貌,芳心暗許,恨不能快一日嫁過去。不料嫁過去才知,這副皮囊中看不中用,既沒有大誌,也沒有大才,自認清高,卻又專惹少寡這等廉價的品味,讓她厭惡。


    她已經不能生了,但至少給了他一個漂亮的女兒,而他連慰問都沒有,直接找他娘說項娶妾的事,接二連三抬了小寡婦進門。她對他心灰意冷,不過,這輩子既然要跟他耗在一起,她絕不會讓他好過,她的女兒會是朵羲函唯一的後代,就算他毀了她的代價吧。


    “你!”朵羲函想不到她居然對自己冷嘲熱諷,不禁惱火。他從未對母親挑選的媳婦有期待,婚後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京大小姐無趣之極,但她至少不會似無知潑婦,京氏女的驕傲令她從不抱怨他的冷待,這一點讓他很滿意,也願意在外麵配合她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誰知,今日京秋不肯再配合了,還向蘭生那邊努努嘴,“那不是你從前心心念念想要娶的馮寡婦嘛,原來不是跟男人跑了,而是到人家家裏當廚娘去了。夫君要是有心,我幫你跟蘭生說說,萬一簽了賣身契,也就是花點俗物的事。”


    俗物?哼!俗物才讓她能當著侯府的家,俗物才讓婆婆答應小妾們生了兒子就立刻把人賣掉,俗物才讓自己就算沒有丈夫的疼愛,還能自己疼愛自己。


    朵羲函想了好一會兒,又看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馮娘子是誰,但見她風韻更甚從前,穿一身素雅衣裙,卻似貴婦高潔。好幾年過去,容顏竟越發美麗,如明柔的珍珠。他心裏一動,目光貪看起來。


    京秋冷冷調回視線,已習慣丈夫不同一般的喜好,“如何?到底要不要我開口?”


    “你和六皇子妃是兒時好友吧?”朵羲函問道。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和南月蘭生是兒時夥伴,京秋從不否認,“是啊,所以她說不定能賣一個奴婢給我。”不提俗物了啊。


    朵羲函沒察覺京秋對馮娘子的現狀廖若指掌,“若真是這麽簡單,能救馮娘子於賤籍,我就多謝夫人了。”


    “我是願意幫你的,就怕婆婆那裏難辦,畢竟兩年裏抬進府的都是寡婦,已經有人竊竊私語,說夫君行為不撿,有辱斯文。”京秋心裏冷笑連連,“除非你肯將府裏的放出去一兩名。”


    “都聽你的,隻要你能把馮娘子弄進府裏。”朵羲函愛寡婦,同時還貪新鮮的寡婦,但要說多長情,可就是笑話了。


    京秋站了起來,“你回去吧,別讓人瞧出來你在乎,跟我漫天開價。”


    朵羲函這下乖得不得了,馬上走了。


    京秋這才往蘭生那桌走去,越離得近,越能感受凝冷的氣氛,心裏越笑得狂。她壓根不會提買馮娘子的事,馮娘子是官婢,沒有皇帝的批文,就算主家也不能隨意買賣,很好打發她的丈夫。她就想看南月蘭生的表情,那種氣憤到不顧顏麵來罵人的表情。


    這時,蘭生這桌幾乎每個人的想法都差不多,覺得長風造了帶湯池的包間就真是跟居安造叫板了。一個是靈泉靈水提供名貴名流,一個是江水簡屋接濟貧苦民眾,兩造的層次似乎立見高下。尤其蘭生凝重的臉色,冷然的目光,完全緊盯著那座五角三層的漂亮露麵,誰都不好先開口。


    神情大為異樣的,是士林,與別人的想法顯然完全不同。


    “參見六殿下。”京秋的到來打破了沉寂。


    蘭生慢慢回過頭來,鳳眸刹那燦火,又刹那熄暗,卻在人們擔心乍起時,笑容明媚而來,“朵少夫人,天水樓真是傑作,惹得本妃都想進去看看了呢。可惜今日人太多,不好意思麻煩你這個東家,改日一定要帶本妃參觀。”


    年紀小,又有點知道情勢的南月淩瞪起眼,心想明明是故意挑釁,大姐還跟對方假客套?


    京秋盈盈一禮,“多謝子妃娘娘誇獎,我一定轉達給豪爺,想來他也會高興的。娘娘既然想參觀,何必改日呢?今日就可以。”


    跟她假客套?她“誠心”啊!南月蘭生不是居安造的造主嗎?今日如果進了她的天水樓,人們會怎麽說?居安造甘於下風,俯首稱臣!


    “真的?”蘭生眉一挑,刁眸明亮,連道兩聲好,當下起身繞出了桌子,“煩請朵少夫人帶引。”


    同時又對麵麵相覷的同桌們道,“你們等著就好,木林跟我一道吧。”


    木林不待蘭生說完,早就站了起來,對京秋嘿笑,“請少夫人頭前走。”


    京秋的心裏突冒疙瘩,原先以為要三請四請,但蘭生主動提及,又爽快順應,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失誤了。因為這樣的感覺,她稍稍遲疑。


    “我差點忘了,子妃娘娘的藥湯浴場也是今日開張,怎能不去坐鎮?而我還想請娘娘吃飯,總不能帶娘娘看完樓就把您送走。如此想來,還是改日得好。”出爾反爾,相信自己的直覺。


    誰知,蘭生拉了京秋的手,笑挽住,暗用力,推著人向前,“少夫人,我倆小時候要好,別因為本妃嫁進天家就跟本妃生分。藥湯浴場造好了自有工造司去檢,何時開張也是湯丞官兒說了算,與本妃已經沒什麽幹係了,本妃這會兒就好奇天水樓。”


    京秋倒沒讓蘭生幾句說飄然,因她一句一個本妃,分明彰顯身份。


    木林往火上添柴,“沒錯,天水樓的湯如何煮如何運,跟咱們造的浴場是否異曲同工,必須要見識見識。”


    京秋對這些一竅不通,但自尊心不讓自己顯示無知的一麵,又覺得這問題不難回答,也算不得秘密,就道,“長風大匠心思巧,自三樓往下,與二樓鍋爐房直通,造了一條甬道,可搖熱水上樓,又造木輪車,能一次放足五擔水,省了不少夥計們擔水的力。”


    木林差點笑出來,暗道半吊子的機關術,本來鬱悶要命的心情好得多。


    蘭生神情不動,什麽也不說,但同京秋往對麵走去。


    “愛妃——”一聲帶笑得,哀怨得,長喚,令茶館肅靜,“本殿下餓了,朵少夫人若請你吃飯——”


    蘭生回過頭來,皮笑肉不笑,聲音似乎從牙縫裏擠出,“殿下放心,我速去速回,不消片刻工夫。”


    京秋一怔,不知不覺開始被這對惡劣夫妻牽著鼻子走,忘了她該奇怪一件事,而蘭生應該不這麽悠哉,還傻氣道,“不如大家一同——”


    蘭生卻沒待京秋說完,再次拉動她,“少夫人不要客氣,我看客人蜂擁而入你的天水樓,我們怎能仗著身份給你添麻煩呢?吃飯倒可以改日的。”


    說話間三人走入對麵去了,本來擁擠的茶館迎來結帳高峰,人們對六皇子又跪又畏,行了大禮就趕緊騰出地方,很快走得一幹二淨,隻剩六皇子府一桌了。


    南月淩曾是貪吃的球,嘟囔道,“大姐既然都想到裏麵去瞧了,為何不幹脆帶我們進去吃飯?”


    流光陪玉蕊來的,自然知道其中緣故,切笑一聲,“因為大小姐怕我們直著進去橫著出來。”隨即將當年萬和樓坑褐老四那幫兄弟,害他們食物中毒的事說了。


    連金薇都睜大了眼,難以置信歎道,“朵氏京氏家大業大,不至於如此做買賣吧。”


    “所以買賣也快做不下去了。”泫瑾楓沒有驚訝,似乎早聽過風聲,“那位京大小姐若能誠實經營天水樓,倒是東山再起的好機會,如同以前一樣小氣搞鬼,什麽天水天池也避不開與萬和樓相同的命運。”


    忽然他看到蘭生和木林從樓前出來,“難得,我以為她要看上一個半個時辰,誰知真是片刻,看來這天水樓裏沒她感興趣的東西了。”笑著就往外走,“這裏的好戲看完了,換個地方看第二場吧。”


    茶館裏換上了一批擠不進天水樓,隻能邊喝茶邊等位的新客,但六皇子府的車隊卻毫不費力分開正在散去的主流人群。畢竟能吃得起二兩銀子包桌的人實屬少數,一年能賺十幾兩銀子對大多數百姓已算很不錯了,怎麽能花兩三個月的生活費去吃一頓飯。


    天水樓雖驚奇又精美,比起神仙樓,少了一份激動人心,一份虔誠膜禮,萬眾歸一的大圓滿,也沒有口齒生津,回味無窮的後勁。


    而突然被天水樓壓到泥潭裏的東城浴場,在天池之水的明亮過後,會悄然發出柔光。風中一絲竊竊私語,混入人們對天水樓和長風造的盛讚中,是關於藥湯浴場一文錢洗淨浴,兩文錢泡藥湯,三文錢蒸浴吃茶,五文錢可以有一份飯的優惠好消息。浴場外還有集市,吃喝玩樂一條龍,又經濟又實惠,奉行“所有貨物單價不超十文”的湯丞令,後來以“十文市”在百姓中聞名。


    車兒顛,馬兒歡,泫瑾楓看同車的妻趴窗不往外瞧熱鬧,卻似思索。


    “想什麽?”這種時候,她最不設防,能讓他很靠近。


    “那個……”蘭生皺眉,撐起了頭,鳳眼尾裏頗無奈,“不是我說晦氣話,那個天水樓啊……”


    哦——她的六字真言要再現了!泫瑾楓目光大感興趣,“天水樓怎麽?”


    “好像不太穩。”蘭生看泫瑾楓動著手指好似數數,不禁失笑,“你幹嗎?”


    “你曾贈太子六個字,結果助他脫險。如今隻說五個字,不知道靈不靈。”泫瑾楓完全沒在意“天水樓好像不太牢”的字裏意義。


    蘭生白他一眼,“你以為我在說著玩嗎?天水樓的外觀頭重腳輕,雖然新穎奇特,但對支撐力的要求很高。二樓和三樓地板,長風采用五丈長木條嵌拓鋪成,內兩丈固定於橫架上,外三丈的固板技藝卻十分粗糙,還要承載十個池子的重量,讓走在上麵的我心裏發慌。”


    泫瑾楓炫眸裏笑意深,“我們可不用慌,誰造來揚名的,誰用來賺錢的,誰去貪便宜的,誰慌。”


    “單是如此也還好,無論如何地板不會馬上踩爛,但長風造為了省成本不遺餘力,外傳他們耗費兩千銀子,我沒看到哪部分值錢,經不起細細琢磨,什麽造材便宜用什麽。這麽大的三層樓連根鐵釘也找不到,而一昧圖奇特新鮮,重材輕質混合濫造。”蘭生並不以為大榮造匠無知到這種地步,不過老板哈哈豪不懂裝懂,非要指手畫腳的話,絕對可能導致長風大匠發揮失常。


    “可惜了那麽好的構想。”泫瑾楓道。


    “嗯,可惜了。”蘭生說完,看泫瑾楓的眼神淡然悄變。


    六皇子對工造懂得挺多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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