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水灘,一行飛鳥,撥浪痕清淺。兩岸景寒,斑駁殘存冬意,明花乍鬧欲攀枝。這個叫思默廬的地方,能看到冬春交替分明的景致,亦有遠山近水,長日扁舟。


    幾間草廬結社,一間一桌,向外賞春,向裏可見中央草廬備酒菜的情形。開店的兩人是夫妻,妻做菜,夫上菜,年紀挺大了。菜很簡單,蔬菜就清炒,醃製好的肉食,配上熱乎乎肉湯雜菜一碗。沒有酒,茶慢上。


    老板上完菜,與景荻隻是笑了笑,一言不發下去了。


    “你也第一回來?”湯入口,津香四溢,蘭生問。


    “連這回,三回了。”景荻道。


    “老板待你不像常客。”一般店老板不是應該很囉嗦好客?


    “老板不和客人聊天,客人們也不能喧鬧,不然不叫思默廬了。”景荻也先喝湯。


    蘭生夾一口醃肉,眼睛放光,“好吃。以為桌友你又小氣,還是隻請粗茶淡飯,我正想著怎麽說你壞話。”咽下去還冒口水。


    “草廬,粗茶,淡飯,平凡老人家,按人頭收,三兩一個,十二兩銀子。”報賬證明粗茶淡飯貴吃法。


    “十二兩?我說你今日怎麽沒帶豌豆小姑娘。”她帶南月淩來純粹掩家裏那些耳目。


    皮球剛看到隔壁幾個書生在畫山水,立刻蹦過去了。沒辦法,愛好藝術的小小少年,將來可能成長為文藝青年。


    “那丫頭最近惱自己胖,說要節食。”景荻今日獨自坐車來,隻有一名車夫,車夫帶幹糧。


    要節食?還是被節食?蘭生想著就笑了。


    景荻看出她笑得促狹,也不說穿,彎起嘴角。


    兩人在思默廬裏安靜吃飯,飯後上了茶,喝到茶才好聊天。交情不深,也不能聊深,說些閑來無事的話。


    “……不知景老板身體恢複得如何了?”留給蘭生深刻印象的人,一麵之後渺茫。


    “老樣子。”但景荻三個字就把她打發了。


    “…...錦繡山莊生意如何?”她也算個小生意人了吧?


    “還行。”這回兩個字。


    “……你的病如何?”嗯,這是逼她不得不問?


    換來他淡然一眼,眯縫大了些。


    “你在這兒請我,莫非是讓我閉嘴的意思麽?”她問題越來越短,他幹脆沉默對付了,讓她猛然聯想到思默廬的風格。


    景荻又笑皺了臉皮,“蘭姑娘一直在問景某的事,而景某這一生乏味,沒什麽可說的。倒是南月大小姐之名帝都如今人盡皆知,看起來精彩得很。”


    “景少東莫怪,並非我有意隱瞞。”她如果打著南月大小姐的名頭,連一步都踏不出。


    “我懂。”景荻的神情寫著他很清楚,“我邀請得倉促,明天就是蘭姑娘大喜之日,以為蘭姑娘不會出來。”


    蘭生眯起眼,“等等,不是你打著如意算盤吧?故意挑今天請我,我出不去,你省了這頓。然後等我成了親,就更不能隨便出門了。少東家——”


    “天地良心。”同她說話,為何總能這麽高興呢?一次又一次,止不住生出想活下去的渴望。


    “那還好。少東家不知道,我這人毛病多,其中一條就是報複心重。你要真想躲了這頓請,我以後千方百計會讓你破費,絕對不止十幾兩銀子。”蘭生哼了哼。


    景荻笑出了聲,“是,景某記下了,今後獨對你大方些。”


    “倒不至於。吝嗇自己吝嗇別人是省心,吝嗇自己大方別人是好心,吝嗇別人大方自己是惡心,少東家別當最後一種就好。”獨對她大方?這話說得——


    “其實選今日請蘭姑娘,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景荻為蘭生倒茶。


    他站了起來。


    蘭生一怔,“少東家剛才自己站起來了。”從見到他起,一直都是坐著,站也是拄杖,“你的腿不是不能走麽?”熟一點,反而不能信口說殘肢了。


    “腿沒毛病,隻是病得乏力,使不上走路的勁而已,這麽站一下還無妨。”拿壺的手輕顫,茶水微灑些在外,但他不在意,繼續道,“長風造海主到了。”


    特來知會。


    “那麽,誰會接任帝都分造?”蘭生比較關心離自己近一點的那個。


    “蘭姑娘不明白嗎? 海主親自接管了帝都。”出乎所有造行商行大戶的意料之外。


    “啊?!”蘭生詫異,“雖然對長風造知道的不多,不過聽說常氏一族本家,包括造主,從未離開過玉江郡,是最大的本造行。”


    “的確如此,長風造的勢力沿玉江分布為最強,保護北方與南方造商約定俗成的分界線,所以造主和常氏本家在那兒已有上百年。我知帝都分造是常氏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卻料不到這回造主自己接手了。按理,常氏後秀輩出,不需要他親自打理。”


    蘭生指指自己,居然自得,“難道是因為我——”讓那雙眯縫眼看沒了得意,“不可能哈。”


    “在長風造眼裏,蘭姑娘是塊難啃的骨頭。對一位初涉行的女子而言,能被重視如此,算得了不起。但姑娘也要知道,骨頭對狗來說是美食,單憑你一個還不至於引海主親來。”一出言,即覺不對。


    “少東家說長風造是狗嗎?哈哈!”她的笑聲引其他客人看過來,還有老板和老板娘。


    但兩人誰也沒注意。


    “蘭姑娘別笑了,狗也好,虎也好,景某想讓姑娘知道,海主主持下的祭白羊恐怕更公正嚴苛,萬無僥幸通過的道理。姑娘明日嫁入皇家,其實是個放手的好機會,隻要向長風造公開身份,將慶雲坊交還魯老爺,就是賠些銀子的事了。蘭姑娘若信得過景某,景某願當個中間人,向海主陳明此事,相信海主也不想得罪六皇子妃。”衝喜也罷,真嫁也罷,南月蘭生的身份將登入最高之列,是任何人都不可否認的。


    蘭生斂了笑,神情無比認真,“少東家以為蘭生為何要入工造這一行?”


    “南月蘭生,大國師夫人鄔蘅的親妹鄔梅所生,鄔氏承東海大巫血脈,與母被送至外郡生活十三年,大夫人過世後被國師接回府中。庶出身份,無能無力,離家多年,親情淡薄,凡事不能做主。蘭姑娘要給自己掙條出路,情理之中。”


    這人明白她!蘭生心中突然激動,咬唇,卻笑看著那張青白的病容。


    “我懂,但蘭姑娘也該懂,工造這行自古無女子不因為女子無才,而是男子專治。此乃傳古俗見,蘭姑娘不用跟我爭理。”景荻隻說事實。


    “我不爭,我懂。但傳古俗見中也出了特例,最出名的就是木蘭從軍。”


    “木蘭至孝,孝勇動天,激流勇退,因此廣為稱頌。我就問蘭姑娘,你可自比木蘭否?”他想知道她真聰明,還是榆木腦袋隻頑固倔強而已。


    “我一不求名,二不孝勇,不比木蘭,我就是我。多謝少東家告知此事,隻是蘭生亦不能放棄慶雲坊,請暫為我隱瞞身份。而且剛才,蘭生聽少東家對海主用到一詞公平。我相信隻要長風造還說公平,我就未必輸。若是輸了,我也不耍賴,心甘情願從此再不提入行之事。”她不改決心。


    景荻端起茶杯,閉眼抿著,久到蘭生以為他掛了。


    “蘭姑娘好強的自信。”他衝車夫招了招手,馬車停在草廬前,要走了。


    蘭生起身,看他靠木杖支撐起來,並未上前幫扶。傲骨錚錚是這人給她的一種強烈感覺,能蓋過他的商人氣。


    “如果景某告訴你,你從跟錦繡山莊成交那刻起就輸定了,你是何感想?”他進了車裏,車夫也沒幫他。


    蘭生呃道,“少東家什麽意思?”


    無人再答她,車從她麵前駛了過去,似乎絕然,其實不然。


    景荻躺了下來,撐到現在已竭盡所有力氣,似自言自語,“我想活了。”


    一雙手為他蓋上錦被,紅豆的聲音歡喜無比,“主人想得好,隻要您想,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稍靜之後,“是因為蘭姑娘麽?”


    “嗯,明明四麵楚歌,她怎麽就活得那麽有滋有味?我想如果自己活得久一點,興許會跟她似的,品出滋味來。”她在自己眼中總鮮亮跳躍,給暗淡灰冷的視野抹上繽紛顏色,讓他想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這人世的風景。


    “會的,會的。”紅豆喜極而泣,“您跟她在一起,今後有滋味的好事多著呢。”


    清咳一聲,景荻道,“紅豆,你以為我喜歡她?”


    呃?紅豆謹慎了一點,“主人不喜歡她麽?”


    “喜歡,卻還不至於是男女之情,也就是同桌吃飯的情誼吧。”如果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宴席,他吃膩了一桌桌盛美的華宴,想要退席的時候,偶然跟她坐到一張桌,刹那精彩起來。與性別無關,自然也與情愛無關。


    “無論如何,紅豆感激蘭姑娘,若主人因此好了,蘭姑娘便是紅豆的恩人,願當牛做馬報答她。”紅豆聲音悄漸,因為她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捂住嘴潸然淚下。服侍以來,幾曾見他安睡過一次?


    但此刻,景荻睡得很香,皺老的骷髏麵竟露出孩童一般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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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剛回家,更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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