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橘屋出名的是點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點心之外,每日也就做頓中飯。掌事的叫桂婆婆,主家從來沒露過麵,是蜂橘屋的神秘之一。而特別之處在於,一半門麵專門招待女客,清一色女婢服侍,又有獨門通道出入。另一半門麵則不分男女客,由俊美少年當跑堂。兩片門麵中間,隔了花園,垂了珠簾,妙意就在明明相隔不遠,能看到對麵人影綽約,卻就是看不清人麵。


    蘭生聽玉蕊提過蜂橘屋,進來了但覺是甜雅清爽的地方。她跟柏湖舟來的,當然坐在普客區,卻聽竹簾那邊不時嬌笑熱鬧。


    一開始,上來點菜的是美少年,等上菜時,桂婆婆親自來了。五六十歲,福身段,像慈祥可親之人。


    “我透著簾子瞧就覺得像柏老板,出來一看,老眼不昏花。您有一年沒來了吧?”桂婆婆上著菜,熱情無比。


    “桂婆婆好記性,我家裏事多。不過,自己雖沒能來,卻也沒少做你這兒的生意,可不能埋怨我。”柏湖舟笑道。這是生意人對生意人的套交情,說話近乎,不離本。


    桂婆婆看穿了柏湖舟似的,“我不敢埋怨柏老板,有人敢。”說著目光就落在蘭生身上,“這位姑娘是——”


    “我侄女。剛到帝都不久,帶她來見識什麽叫好吃的點心。”柏湖舟又指遙空,“這位你肯定有耳聞,遙空大師。他從來對吃的不挑剔,故而沒來過你這兒,今日是給我侄女麵子。”


    就聽對麵珠簾後有人驚呼一聲遙空大師,方才那些嬌語俏音停了,一片靜悄悄。


    桂婆婆因此對蘭生沒多留意,苦笑道,“你們慘了。今日月末試新品,裏頭坐滿了姑娘小姐,聽到遙空大師在這兒,還不爭相上來算姻緣?”


    她話音剛落,就見珠簾一動,對麵悄悄露出幾張妙齡麵孔,目光中充滿好奇。遙空對她們微笑,她們不由回笑,又忙不迭縮回去。


    蘭生心想,上當了,遙空對誰都笑得挺親切,並非特別待她。可是這麽也好,她就不用亂想是否跟眼前這位大師有淵源。本以為七歲的孩子又不受寵,回來遇不到幾個記得她的熟人,誰知“竹馬”就有兩匹,還有抱過她的貴婦人兩位,一位“閨蜜”來約,簡直麻煩得要命。


    “她們會等我們吃完飯。”遙空對桂婆婆也是笑,“婆婆過去看看吧,夜天裏下來了貴客。”


    桂婆婆咦一聲,隨後匆匆到對麵去,但過了一會兒,有少年多送一份酒,說是店裏答謝。


    柏湖舟已知遙空神通,卻瞧蘭生絲毫不好奇的神色,就問,“蘭侄女,這要是別人,都不知問了遙空大師多少事了。最起碼,要問姻緣。”


    蘭生放下筷子,“我要是這樣的人,遙空大師就不會跟我同桌吃飯了。”


    遙空淡笑,“蘭侄女——”


    柏湖舟啊呀驚訝,“不得了,侄女快叫遙叔叔,我從沒聽他喊過別人侄女。”


    “遙叔叔。”雖知是場麵上的客氣,蘭生從善如流。她這世不想無謂倔強孤傲,借南月千金的身份便利,能認識些重要人物,可以融入大環境。圓融的是態度,不是骨頭。


    柏湖舟又起哄,“遙叔叔,要給見麵禮啊。”


    蘭生想起來,“柏叔叔,老奶奶說贏了花王會,你要加份禮給我。快快拿來。”反被騙了一幅畫。


    柏湖舟打哈哈賴賬,“我請你,你沒來,禮自然不給了,過時不候的。”


    蘭生抿嘴但笑,從容放過,並非真心要禮。


    遙空半晌不語,隻是突然正經瞧著蘭生的臉。他這麽認真,柏湖舟也認了真,一杯酒放在嘴邊喝不下。弄得蘭生有些尷尬,不知道能不能夾菜。


    “臘月十八,不要出門。”遙空開口說了八個字。


    蘭生一怔。她聽了易經卦相,見了算命騙術,一直不以為然,包括她自己經曆的風色景象在內。但,遙空的字敲得她魂震心凜。


    柏湖舟肅臉正色,“侄女,記住你遙叔的話。”


    蘭生問,“遙叔叔看出什麽來了?”震凜後,淡然處之。這時空的通感能力到底到了什麽程度,也許她終能看得清楚?


    遙空卻早已不笑,“我知你不信。”


    柏湖舟聞言,看蘭生的眼神大為詫異。遙空認真時說的話,連皇帝都不敢不重視,但蘭生不信?!他不知這女子來自千年後另一時空,超能力第六感隻是科幻中存在的東西。


    “你不信,那天卻最好小心。”看出什麽來?沒有,他看不出什麽來,隻知她太陽穴有青氣凝聚,兩梢正悄往眉心,臘月十八會觸到,定然一場風雪。


    蘭生說句實話,“以前真不信,如今半信半疑,但遙叔叔的八個字,我記得了。”她尊重科學,也尊重自然。這裏的自然和她前世的自然不一樣,她不會頑固。


    遙空淡淡笑起,“有一天你會明白。”


    蘭生也微笑,“叔叔能這麽說,我就還命長,不怕。”


    柏湖舟跟笑,“聽蘭侄女說的,怕死的我很慚愧。”


    三人氣氛再融洽,吃完了叫點心,據說這才是正餐上桌,但捧場道好的隻有柏湖舟,蘭生遙空很平靜。


    柏湖舟嘖嘖稱奇,“遙空是清心寡欲,對吃的完全不講究。但蘭侄女是女兒家,居然不愛蜂橘屋點心,你是我認識人裏的頭一個。”


    “我喜歡鹹味的多一些。”蘭生對甜點,可以吃但吃不多的程度,“前陣子找到一家粥餅鋪,老板娘的酒糟肉豆餅堪稱一絕,可惜母子如今吃官非,鋪子也讓人燒得幹淨,今後吃不到了。”對此的惋惜原來超出她自己的預料。


    柏湖舟自認吃遍了大榮,不知道眼皮子底下漏了一家一絕的粥餅鋪,就問哪家。


    蘭生說,“馮娘子粥餅鋪。很小的鋪子,做街坊鄰裏的生意,怪不得柏叔叔不知道。”


    “聽說過一回。”不過他不是那種別人一說好就起哄的人,“這會兒聽你再說一回,看來確實不錯了。鋪子讓別人燒了,她吃什麽官司?”還是很明白的人。


    蘭生把鄰居的話搬出來,“到底怎麽回事,就不是我們外人所能道的了。”


    柏湖舟倒是直率,“八成得罪了人。”酒糟肉豆餅啊——


    就好像讓人盯著一樣,柏湖舟吃飽點心時,對麵簾子就開始往外走姑娘,兩三個一來,不但找遙空問事,還找柏湖舟說話。


    蘭生見沒自己什麽事,就想先走。但柏湖舟非拉著她,說她別顧自己,也要顧著點手下的人。原來,她家有花掉進蜂窩了,在鄰桌吃得起勁,哪裏有半點離開的意思。她若硬要走人,這丫頭不知要給她幾天的臉色。她其實不怕丫頭耍脾氣,不過動腦期間,周圍空氣的質量很重要,哪怕輕度汙染,會影響她的鬥果。


    她眯了眯眼,如果有花敢弄砸了她的事,可不管什麽一起長大之類的情份,就讓她娘把人放出去。不過,丫頭要隻是單純貪吃,她得當個大方的主子。


    “柏叔叔,我四處看看去。”坐在這兒聽評姻緣,她卻也不是那麽閑的。


    “別跑到廚房去,那裏是禁地。”柏湖舟笑著提醒。


    蘭生應聲去了,但發現蜂橘屋內部構造相當普通,裝飾上的藝術價值遠高於建築本身,比如名木家具,名畫仕女,燈飾瓷器,都能看得出不凡。若撇開這些,就是一間分為兩半的大店,不似玲瓏水榭擁有很多特色建築,能讓她看上十天半個月。不出半個時辰,她整體打量完畢。而經過這些日子,對裝潢上的細部精致產生了視覺疲勞,沒有太過專注。


    看過珠簾,那桌還忙,她一時不知怎麽打發時間,對著一幅山水發呆,剛研究出畫上有伯炎的印章,正想湊近——


    “你愣著幹什麽,還不進來?”身側打開一扇門,一個穿得比蘭生“貴”的姑娘將人拉進包間。


    蘭生才想掙開,陡然聞到濃鬱花香。眼前花花綠綠一群美女,其中有三四美特別珠光寶氣,或站或坐分散在房間各處,但眼睛都看著中間的圓台,笑得心花兒開。圓台本是吃東西用的,這時掀掉了桌布,一個女子正在台上跳舞。


    “百合酥,蓮玉糕……”拉她進來的“貴女”這時看起來就是“貴丫頭”了,劈哩啪啦報一堆點心。


    蘭生沒聽見,但覺台上舞娘身段一點不苗條纖細,舞姿古怪扭捏,奇怪之中,就看那女子揮著水袖轉了兩圈。然後,她驚瞪雙眼!


    帝都裏,她隨處遇熟人,自己都不覺得新鮮了。然而,此刻又遇見的熟人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舞娘是她認識的!


    不,不是舞娘,是偽娘!男扮女!扮了一個跳桌的霓裳舞姬!


    安鵠!


    安鵠轉第二圈的時候,也看到了蘭生,雙眼瞪得比她還大,一動不動呆立住了。隨即,他那張化了美妝,豔麗覆蓋了英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痛!無聲卻撕心裂肺的痛!


    蘭生仿佛能聽到一聲長長久久的哀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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