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是有花。


    蘭生一進堂屋,就見她在地上趴著一動不動,兩旁有凶惡婆子持杖交叉在她身側。跟進來的無果眥目欲裂,一張苦臉頓化惡鬼,衝上前去就要對兩婆子揮拳。


    蘭生至今沒見識過無果揍人的本事,就心底而言是相當期盼“評估”他的真功夫,但有花屁股已被打成肉餅,再失了無果,她就不能出門了,於是她道住手。


    無果動作一頓,兩個婆子卻讓他可怕的羅刹麵孔嚇得魂飛魄散,扔下棒子,連滾帶爬到一邊發抖去了。


    老夫人在正座上冷哼,板著臉道,“你手下丫頭小子都十分不懂規矩,平日怎麽也不好好教?”


    蘭生但福,隨即看屋裏都是些什麽人。老夫人和她爹娘之外,見到神情動不動就得意的南月萍坐在一婦人下首。那婦人看上去四十出頭,規矩的五官規矩的坐姿,雙眼銳利又半遮掩地盯著她。她想多半是雎夫人了。雎夫人對麵是另一個婦人,年約三十四五,標準的美人兒,衣上有蝶,應該就是蝶夫人。蝶夫人之下坐著一個少女,十四五歲,略帶稚氣羞澀的模樣,大概是南月莎。


    蘭生的目光又落在老夫人左右。左手那女子容貌明豔,如雨後彩虹讓人眼前一亮,但氣質清冷而遠,與南月萍任性般的傲慢不同,此女仿佛冰雕玉琢,雖亮麗卻碰觸不得。她猜是天女妹妹南月金薇。而右手的女子似乎比南月萍還小,介乎十五六歲之間,雙眼清澈,五官精巧。然而,雖與南月金薇的沉魚落雁之美不能相比,勝在天真無瑕的氣息,能令人一下子跌入她的純淨之中。南月玉蕊,聖賜慈恩聖女之號,初次印象很吻合。


    蘭生最後看了看鄔梅,發現她娘的鬢發結成一綹,很明顯濕了。但她娘的神色很安定,反而她爹沉黑一張大叔俊麵,對每個人都似乎怒氣衝衝。再想到有花挨打的理由,她放進心中。沒人讓她坐,她自己找椅子坐,卻也不言語。梨冷庵外,麵對一群“狼嚎”,她都能寡言對峙,當然不怕這些家裏人。


    多數人以為蘭生或氣或鬧總要辨上一兩句,想不到半晌也沒等到一個字,想看好戲的熱絡氣氛就僵冷下來。而最先發問的老夫人也不知怎麽接著說,畢竟蘭生的沉默也可解釋為乖巧。


    不過,這種時候總有愛出頭的。


    南月萍自恃受寵,如今又是她娘管著家裏事,把自己當成了嫡女一般,大大咧咧開口道,“蘭生姐姐,祖母問你怎麽教的丫頭小廝,你為何不答?”


    “有花算不得我的丫頭,她拜東海門下,跟我娘學筮術。我打小體弱多病,她活潑好動,八字利我康健,平常就多留在我身邊。無果也不是小廝,是劍宗弟子。”碰到非要讓她張口說話的,那她就說一說。


    老夫人立刻看向鄔梅,脫口而出,“你之前不早說?”


    鄔梅苦笑,抬手撫過濕發,“有花這孩子確實有不對之處,該罰。”


    “的確,就算是姐姐的徒弟,身份與金薇玉蕊到底有差,敢對玉蕊動手,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哪怕玉蕊潑了姐姐你一身水,孩子到底是孩子,大夫人又才去了沒多少日子,難免有些情緒,我們做長輩的,跟孩子當不得真。”雎夫人的聲音冷靜,似乎也客觀,卻像冷箭。


    “妹妹說的是。”鄔梅這時是麵人,隨便搓圓捏扁,但她飛快看了蘭生一眼。


    誰都沒看見,蘭生卻接了正著。從小一直生活在鄔梅身邊的記憶片斷,還有四個月來的相處,她自覺能解讀這道眼神的“深意”。


    唉,椅子還沒坐熱。她站了起來,走過南月萍,在雎夫人麵前立定,一言不發瞧著她。


    大家都以為蘭生有話說,卻見她一手撩袖,另一手竟握著一隻茶杯。


    “你——”南月萍大叫。


    連清冷的南月金薇都動了容,眼睜睜望著那杯茶潑向雎夫人,澆了她整頭整臉。


    “啊——”雎夫人捧麵亂嚷,聲線和南月萍的尖叫十分相似。


    老夫人拍桌而起,正要怒聲訓責,蘭生的聲音蓋過了所有。


    “我娘當年爭寵被逐,她自有不對之處,可我呢?”


    南月萍一邊為她娘親擦臉,一邊恨問,“你娘是被大夫人趕走的,與我娘何幹?”


    “我當時隻是七歲女童,既沒有為我娘出謀劃策,又沒有害誰得罪誰。明明都是父親的孩子,卻被迫離家十三年,回家來發現自己誰都不是,南月府隻有四位千金,仆人們隻認四位小姐,我好似連客人都不如。我亦有情緒。”


    滿腔委屈的控訴在蘭生平敘的語氣中引不起聽者共鳴,隻有心火,但她句句在理,無人能駁。


    “說真的,正不知怎麽跟人抱怨,聽了雎姨一番話,突然明白過來。玉蕊妹妹潑我娘一身,但生母離世,所以有情可原。我潑雎姨一身,是一個孩子多年的委屈,能體貼玉蕊妹妹的雎姨自然不會與我當真。”半字不提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有花,因為她可不想被人誤會自己是好小姐。


    雎夫人其實對鄔梅被潑就是幸災樂禍,哪裏真那麽善解人意,管蘭生說得有理沒理,抹幹茶水後,衝老夫人和南月涯就哭,“求老夫人和老爺替妾身作主,讓一個小輩欺侮至此,今後妾身有何麵目見人!”


    蘭生奇道,“雎姨原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跟潑了熱油一般。娘,你一字不怨,實在讓女兒好生佩服。”


    經蘭生一讚,南月涯看鄔梅更是溫柔。


    “況且,我瞧這家裏也不那麽講規矩。”反擊必須是徹底的,蘭生高調,“大夫人故了,妾不分大小同堂坐,以長輩自居。我娘與大夫人是親姐妹,也是金薇玉蕊兩位妹妹的親姨母,母輩中排位最高,那才當得真長輩。姨母被侄女潑了水,竟無人出麵說句對話,反倒要姨母忍了。在瑤鎮,正妻在堂妾在後,正妻不在妾離堂,除非續弦,家裏的事該有嫡長女操持。大概我長在外頭,看的聽的都不是正經規矩。”


    要麽自己少說,要麽叫人少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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