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月光下轉過身,陰影中看不清易天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目光落在我臉上,一言不發的看了很久。


    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記憶中的弟弟已經長大了,站起來身高都跟我平齊了。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不知怎麽我胸腔裏漲滿了針刺般的痛,半晌才勉強輕聲說:“沒有……你認錯人了。”


    長久的沉默後他回過頭,示意我坐到客廳沙發上去。


    我們沒有開燈,月光冷冷反射在地麵上,易風還毫不放鬆的握著那把刀。


    他已經認不出我了。


    這是很正常的,當年我被帶上天山的時候,法則之神親自消除了他所有記憶。然而我對他的印象卻還非常深刻,哪怕他完全脫去當年童稚的影子,變成一個如此英俊挺拔的少年,我都還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


    “那兩個綁架你的是妖怪,維序者是專門阻止妖怪破壞人界的人。”


    “我們在人類的曆史上沒有痕跡,維序者是完全隱形的。曆史的走向看似沒有規律,其實都是按照一定的路線往前推進,我們的任務是把一切篡改曆史的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確保曆史按照既定的軌道運行。”


    “一切發現維序者存在的人,都會被洗掉記憶,你剛才看到的女人,就是專門負責這件事的人。”


    易天皺眉半晌,問:“那兩個飛妖為什麽要綁架我?”


    “他們吃人。”


    “所以你打退妖怪,保護人類?”


    “如果這個人注定要被妖怪吃掉,我就不會插手。”


    易天微微眯起眼,我以為他怕了,立刻解釋:“不管你該不該被吃我都會保護你的,不用怕。”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易天眼裏閃動的絕對是嘲弄:“你確定你精神正常?”


    ……這個槽吐得實在有乃兄風範,我心裏默默給他點了個讚。


    “所以,”易天頓了頓,問:“人類社會裏其實是有很多妖怪的,隻是我們不知道?”


    “不能這樣說。人界和魔界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處在不同的時空裏,戰鬥力強大的妖怪因為氣息強烈,如果強行闖界的話,會被時空隔膜層反彈回去。隻有小妖怪才能從時空縫隙裏爬到人界,隱藏在陰暗處捕食人類,有些則偽裝成人類的模樣跟你們一起生活。”


    “你是人還是妖?”


    “……人。”


    易天漫不經心的晃了晃刀:“哦?可惜,我還以為你是個妖呢。”


    這話聽起來不像讚揚,我謹慎的沒有發表感想。


    “除了人界和魔界,還有其他生物嗎?”


    “有。兩界之上有天山,天山是神域,沒人進去過。”


    “這麽說神是確實存在的?”


    “確實。”


    易天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看著我。


    “神掌管人魔兩界的運行。”我咳了一聲,說:“愛神容貌美麗卻脾氣暴躁,死神沉默神秘與世無爭,戰神和守護之神是夫婦,維序者之首是法則之神尤瑟妮……全部神祇加起來一共十二位,命神掌管天上地下一切生靈的命運,地位最高權力最大。”


    易天冷冷問:“就沒有壞的神麽?”


    “……有,一千年前魔神因為觸犯神法,被封印在地心直到今天。”


    深夜的小區非常安靜,遠處隻聽聲聲蟲鳴。黑暗仿佛長河一般在室內流淌,無聲無息淹沒了我們。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救了我,”易天俯身把刀放到茶幾上,漫不經心道:“能問一句麽?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心裏一沉:“我是高中老師……當然知道學生叫什麽。”


    “那你呢?”


    “我叫易風,風雨的風。”


    “哦,真巧。”易天說,“我們同姓。”


    我抬頭看他,那一刻突然發現原來他長得那麽高,身板勁瘦結實,站起身時動作有種潛藏的爆發感。


    他麵無表情問:“外邊不安全,能留宿我一晚麽?謝謝老師。”


    易天沒問更多細節,這實在讓我鬆了口氣。


    我一直是個不善於當麵撒謊的人,很多事情如果他問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天晚上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恍惚間仿佛年邁的老人回憶起上輩子過往,角落深處的記憶蒙著細灰,抖一抖便露出陳舊的光影。


    我和易天從小在孤兒院裏長大。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而亡,而他生下來不到一周,父親意外暴亡。一夕之間我失去了所有親人,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弟弟。


    他小時候在孤兒院沒有母乳喂養,喝牛奶又老是吐,大半夜的高燒不退,我抱著他過了很多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些記憶至今深深殘留在我的記憶裏,每當我想起弟弟來的時候,第一印象都是腦海中那個嗷嗷待哺的、哇哇大哭的嬰兒。


    然後一轉眼他就長大了,一轉眼就會叫我哥哥了,一轉眼就會走路了。


    他兩三歲大的時候,孤兒院門口有個攤子,有個墨鏡瞎子在那算命。放學回來的時候我經過那小攤子,易天坐在小板凳上等我,一見我就叫著哥哥哥哥,然後蹣跚跑著奔過來。


    那瞎子有一天突然笑問:小哥,這是你弟弟?


    我說是。


    瞎子說:他是不是一出生,就克死了父母?


    我拉著易天轉身就走,那瞎子在身後陰惻惻的笑,說小哥,你這個弟弟總有一天要克死你!


    易天小時候說過很多次哥哥我隻要你,哥哥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你,哥哥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學說話似乎比所有小孩都早,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能對著我說很多甜言蜜語了。


    他小時候特別怕我離開,每天上學都仿佛生離死別。隻要我一轉身,他就開始大哭大鬧,用盡一切辦法引起我注意。隻要我對別人家小孩多看一眼,他就立刻生氣絕食。


    他小時候身體特別弱,稍微有什麽風吹草動就立刻發燒,按孤兒院裏老婆婆的話說,就是小孩子被什麽髒東西撞上了,或者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他以前很多時候都是病懨懨的,一生駁。


    那一年我意外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整個大腿骨從中間斷裂開來,感染,發炎,高燒不退。醒來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易天靠在我床邊上,睡得昏昏沉沉,整個人瘦了一圈兒。


    我至今都經常頭痛腦熱,別的維序者從沒這些小毛病。我的內髒因為小時候發燒感染而變得虛弱、畏寒,平時戰鬥我經常習慣用火係法術,能驅散腑髒之內的寒氣。


    我原來以為我們會這樣直到永遠,然而這個“永遠”結束得那樣早,好像一轉眼就到了盡頭。


    我被選中繼承神之視力的那一年,易天十一歲,我們的生活因為困窘而舉步維艱,看不到任何未來。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被送上天山受洗,易天清除記憶後被富裕善良的人家收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人生至此便完全開啟了不同的道路,從天山下來後,我直接進入了維序者部隊。


    有能力後我曾經嚐試過尋找易天,卻屢次失敗。普通維序者和本種族保持一定聯係是被允許的,藏惟就可以隱藏身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我不行。作為承擔神之視力的人,我的行為受到更加嚴格的製約。


    這製約並非來自維序者部隊,而是源於至高無上的天山眾神,神之視力中包含一些隱秘的過往,連身為我直接上司的亞當克雷都不知道。他以為我跟藏惟一樣是因為天生異能而被選進來的,卻不知道我跟天山神域之間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微妙聯係。


    因為這些事情,我一度放棄了尋找易天,因為沒有我他可以生活的更好,而跟我在一起就必須麵對無窮無盡不可思議的麻煩。


    打定主意後我孤獨一人生活了很久,有時候以為孤零零的直到戰死也不錯。誰料今晚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我毫無準備的,再次遇見了他。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聽見客廳沙發上傳來他平穩的呼吸。


    那聲音竟然讓我慢慢平靜下來,不知什麽時候墜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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