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川左手支頤,右手伏案,正閉目休息,纖長地睫毛在眼瞼處打下一片陰影,窗棱被晚風吹得悠悠低吟,紙張沙沙作響,室內柔和的燈光為他的白發打上一層橘黃地陰影,他就如一尊完美地雕像,連周圍的空氣都為他凝固。


    門被輕輕推開了,折頁細小的摩擦聲,讓飲川睜開了眼睛,他看向門口,羽睫輕顫,聲音柔和中,又帶著幾絲責備:“你怎麽又來了?”


    門口之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有著雲息的臉,可從眉梢的神態到雙眸的情緒,卻完全不是雲息,而是住在雲息體內的上古大巫祖——帝江。他走到琴案前,直視著飲川:“我為什麽不能來。”


    飲川低下了頭,眼中有隱痛,卻不願意與人分享:“帝江,我說過,不要再用雲息的樣子見我。”


    “你說過,我便要聽你的?”帝江的聲線有了明顯的起伏,“你我之間總是這樣,我進一步,你退一步,所以我要一直不停地前進很多步,才能勉強與你同行。如今我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沒有了,你不讓我用雲息的樣子見你,你要我拿什麽跟你相見?”


    飲川的拳頭在袖子下握緊了:“帝江,你不是雲息,雲息也不是你,你要我如何麵對你?”


    帝江蹲在飲川麵前,靜靜地盯著他的眼睛:“難道我們長得不是一模一樣嗎?他現在睡著了,所以我出來見你,我可以答應你,不搶占他的身體,他醒著的時候就是自己,難道他睡著了,我都不能出來嗎?”


    飲川抬頭看著他:“你夜晚用他的身體來見我,你希望我如何?即便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終究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能用他的身體與我……”


    帝江逼近了他,目光如炬:“與你如何?你敢說你從來不想嗎?飲川,我們也曾有過很長的好時光,盡管你生性淡薄,不識情趣,總要我一進再進,可貴在對我一心一意,我以為,即便你不識人間情愛,我和你廝守數千年,對你來說總是特別的,沒想到,你對誰都能寬厚,唯獨對我,分外殘忍!”


    飲川一把抓住了帝江的手腕,低吼道:“你又知道些什麽!”


    帝江奮力將他撲倒在地:“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在你眼裏隻是一個放肆的、不循禮教的異獸,可我喜歡你,從我第一次聽到你的琴、見到你的人開始,我就喜歡你!”他附身用力堵住飲川的唇,那或者不該叫吻,而是一種泄憤地撕咬。


    飲川想要推開他,可當手抓住那略顯單薄地肩頭時,魔性一般地扣緊了,他一個翻身將帝江壓在身下,反客為主,用與他外表完全不符的粗暴去親吻、啃咬著要柔軟地唇瓣,就連帝江眸中都閃過一絲訝異。


    這個吻蘊藏著一種令人窒息地絕望,仿佛能將人的骨血吞噬進無邊地黑暗,這情緒極具渲染力,瞬間就將兩人的心防擊潰,讓人悲從中來,越是靠近,越是痛苦。


    帝江突然狠狠推開了飲川。


    飲川喘著粗氣望著他,永遠平靜如高山湖泊地那對冰藍色眼眸,此時全亂了,眼眶泛了一圈紅,他啞聲道:“帝江,千萬年來,我從未停止對你的思念,可這是雲息的身體,我不能……”。


    帝江顫聲道:“可我不在乎啊。”


    “我在乎。”飲川閉上了眼睛,緩緩直起身,“我不能那樣對雲息,我也不……不能那樣對你。”


    “你究竟什麽意思。”


    “你是我的雌獸,永遠,唯一的雌獸。”飲川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帝江的臉,眼神溫柔又傷心,“即便你隻剩下一縷孤魂,我也不會背叛你。”


    帝江眼圈一熱,淚水頓時滑了下來,他用力撲進了飲川懷裏,哽咽道:“你這個假正經的混蛋,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變過。”


    飲川輕撫他的後背,低歎一聲,雙臂收緊,越發用力地抱住帝江,這有熱度的身體,恍惚間讓他覺得回到了萬年之前,那時他與帝江都風華正茂,俾睨天下,他們都以為就如江海長流,生命也永無盡頭,一首曲子彈上百年,光陰從指尖悄悄地溜過,半點不可惜。誰能想到啊,轉眼間就麵目全非,如今再度擁抱,一個是獸魂,一個是孤魂,何其殘忍。


    帝江將臉埋在飲川柔軟地白發間,輕輕蹭著:“那我這樣陪著你好不好,每天晚上都來陪著你,我們撫琴談曲,讀書作詩,就像以前一樣,就算沒有自己的身體,隻要還能再見到你,我就知足了。”


    飲川歎息道:“你就這樣陪我千年嗎。”


    “對,我願意一直這樣,直到天地的盡頭。”


    飲川眼中流露出令人心碎地哀傷,他懷抱帝江,卻沒有任何擁有地真實感,他對雲息感到心虛愧疚,可對帝江的思念已然是泱泱之海,隨時可能衝破他理智的堤岸,道義和情義在帝江蘇醒的那一天起就一刻不停地折磨著他。他拚命想抱得更緊,卻有陣陣無力感湧上。


    帝江閉上了眼睛,嘴裏突然哼出了熟悉的曲調,飲川心頭微顫,那是他和帝江一同譜的曲,這婉轉的音律在記憶中塵封了太久,他以為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帝江邊哼唱,邊用手指纏繞著飲川的白發,嘴角有一抹若有似無地微笑。


    飲川凝神聽著,心髒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所有的掙紮和矛盾都成了綿綿思緒,揉進曲調裏,漸漸就被同化了。


    飲川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劃過琴弦,一串清流般的音律泄出,滿室靈動。


    帝江睜開了眼睛,衝他一笑:“你還記得。”


    “怎麽會忘。”


    帝江坐正身體,雙手小心翼翼地落在琴上:“這是我一生造的最好的一把琴,因為它用的是你的角。”


    飲川長臂環過他的後背,左手落在了帝江的手上,修長地手指穿□□帝江的指縫間,輕攏琴弦:“是把絕世好琴。”那聲音輕柔而極具磁性,是世間再好的樂器也彈不出地天籟之音。


    帝江絞著他的手指,指尖行雲流水般在琴弦上劃過,那透著冰藍紋路地雪白古琴,流瀉出曼妙悅耳地音律,也許是太久沒有碰琴,一個轉音過後,帝江劍眉微蹙,頗為不滿意。


    飲川低笑道:“來,我們一起熟悉熟悉。”他將右手也覆在帝江手上,倆人十指輕纏,在琴弦上跳舞,音色沒有半絲雜亂遲緩,反而流暢得像是一個人的手。


    帝江靠在飲川懷裏,眼中綻開笑意,滿麵紅光。


    那絕妙的琴音仿佛帶來一室芝蘭,幽暗地光線也充滿了別樣地風情,倆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浮現了萬年之前,他們在昆侖之巔賞琴品茶、言笑晏晏地畫麵。


    飲川感到胸口微酸,說不上是甜蜜還是痛苦,他將嘴唇貼著帝江的耳畔,啞聲說道:“我不曾想過還能見到你。”


    琴音一刹,曲調由高轉低,前一秒還霽月光風,下一秒卻是哀怨婉轉,良久,帝江才說:“我也是。”


    飲川用顫抖地唇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頭發:“這一次,我想我們真的可以共死。”


    帝江哽咽道:“對,不要再讓我埋葬你,這一次我們一起長眠。”


    飲川淡淡一笑:“這對我就足夠了。”


    帝江沒有說話,琴音綿柔中又隱含堅毅絕決。


    世間之事,總不能盡如人意,在離經過崩毀之後,還能在夜晚偶爾相見、相伴,撫琴一首,暢談幾句,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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