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掌櫃,顯然是聊性不佳,便是老管家努力找出各種各樣的話題來,他也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敷衍應付著,一張臉板得好似誰欠他八百萬吊錢似的,弄得老管家也是好尷尬。


    好在,這種尷尬的尬聊環節,很快就被老管家嘴裏的東家打斷了。


    秦府當家人秦有良,一個年過三旬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襲不甚光鮮的布衣,腳下穿著一雙滿是泥點的素麵布鞋,全然看不出是身價不菲的商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兒出來的莊稼漢呢,唯有他那張白皙的臉蛋,讓他顯得和莊稼漢有些不同。


    “薛掌櫃的,您這是誰著你了!”秦有良快步走進屋子,笑著問道。


    “東家,這丁將軍手下的人將望海樓裏裏外外的大廚都抓走了,這都是這月的第三回了,要是再這麽下去,咱們這望海樓就等著關門歇業吧,您好歹也是他丁將軍的姻親小舅子啊,您是不是該找他說道說道了!”薛掌櫃聞言,沒有好臉色地直言道。


    “不過就是這點小事啊,改日我就去找我那便宜姐夫好好說道說道。”


    “我的東家,這可不是小事,咱們開酒樓的,連廚子都沒有,你讓那些食客來就是坐著喝茶水啊,這麽折騰下去,估計都不需要其他的酒樓想法子擠兌咱們,咱們就得關門歇業了。”薛掌櫃瞧秦有良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蹭得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滿臉惱怒地拍著桌子說道。


    不怪薛掌櫃如此羞惱,實在是這新當家的太不著調了些。


    原本秦有良他老爹在世的時候,這秦有良也是個有為青年來的,但是隨著秦老爹兩腿一登歸西了,秦老太帶著家財體己去了廟上清修,一副要遠離凡塵俗世的模樣,這秦有良也不知道怎麽就迷上了那些花花草草,將酒樓這攤事統統丟給了薛掌櫃的。


    初時,薛掌櫃還挺高興,覺得是東家信任,做事也更加認真盡責。


    不過隨著秦有良從最初一月一查賬,兩月一查賬,改到半年、一年才查次賬,且有時候這賬本怎麽送來就怎麽拿回去,這就讓薛掌櫃的有些不安心了,他也不是沒有找秦有良談過,但是秦有良就是那副扶不起來的模樣,一門心思地鑽到郊外的園子裏去了,他就知道這秦家的氣數是到頭了。


    如果換做那種不懂知恩圖報的人,興許還會高興秦有良是個紈絝性格。


    偏偏薛掌櫃就是那種滴水之恩、必將湧泉相報的主,他從十三歲做學徒跑堂就在秦家,連當初他老娘過世沒錢下葬,都是老東家出錢出人幫忙張羅的,他就認定了一定要好好報答老東家,結果老東家一過五十就完蛋了,沒等到他報答的那天,到了秦有良這輩上,瞧著秦有良不務正業的德行,薛掌櫃是又氣又急。


    今個兒,他為了廖文清揪走望海樓大廚找過來,也是想刺激刺激秦有良。


    結果……秦有良又是這德行。


    他自說自話一番,瞧著秦有良仍然是那副無所謂的德行,這股子邪火就竄上頭了,他也懶得廢話了,又搖頭歎息一陣,說了些難聽話,甩著袖子就往外走去。


    隻是薛掌櫃不知道,他走後,秦有良就露出了很無奈、很糾結的表情。


    外人都以為秦有良是個貪玩胡鬧成性的紈絝,卻不知道他的為難,這薛掌櫃說他是丁誌勝的小舅子,那就是糊弄外人的,其實他就是丁誌勝一房小妾的娘家弟弟,自家姐姐在將軍府裏不受寵,到現在也沒有生下個孩子來,現在丁誌勝能用到他酒樓的大廚,那是他巴不得的事兒呢,他哪能找丁誌勝去要森麽說法……


    再說,他在坤峰園擺弄花草,也不是薛掌櫃以為的那樣,而是想要討好一位京官。


    他聽人說起,那位京中大官不愛旁的,唯愛滿園春色、花顏吐芳,所以他就在城外買了一塊地,蓋了這麽一座花房,裏麵除了兩處繡樓和幾處下人居住的矮屋,到處都是花花草草,為求花匠精心,也怕外人聽說效仿,他這才會三年都長在坤峰園裏忙活。


    現下,眼瞧著就到了時機成熟的時候了,他更是脫不開身了。


    秦有良知道,隻要他能抱上京中大佬的大粗腿,區區一間望海樓就是送給丁誌勝,又算得了什麽事兒呢……


    因為秦有良是舉子之身,他也想要進入官場打拚一番呢……


    當然,這些事兒在沒有眉目之前,總是要保密的,不然幫忙說好話的人未必有,但是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忙著搞破壞呢!


    隻是謊話就是謊話,即便是重複千萬遍,即便是再圓全,終究改變不了它的本質。


    四爺冷木森嚴地瞧著下首賣力表演的丁醫士,待他覺得瞧得累了,瞧得無趣了,直接開口言道:“爺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真沒想到你到現在還不能麵對現實,還在幻想著狡言脫罪呢……”


    “王爺,您這是何意?”丁醫士心底發虛地顫聲問道。


    四爺很是好心情地對他露出一個笑臉,隻是笑容裏卻是全無溫度,眼神更是陰冷得可怕,他纖細修長地手指來回撥動著拇指上戴著的那枚青玉扳指,輕輕撫摸著扳指上細密精致的紋路,冷聲說道:“怕是丁醫士在府裏當差多年,見慣了爺和善無害的一麵,早已經忘記爺是朝上赫赫有名的冷麵王了吧。


    此番,你傷害烏雅格格和其腹中胎兒之事,可以說是證據確鑿。


    不過這種事呢,爺要是不往上報,頂多算是家務事一樁,再不濟就是大宅門裏的陰私事一件,你作為這件事的其中一個當事人,丟了太醫院的差事,丟掉小命,卻不至於連累家眷子嗣,但是要是將此事呈報宗人府的話,戕害皇室血脈的一條罪過,那就不是你丁醫士一條性命能擔待得起的。


    爺願意和你好好說話的時候,你該識趣的,不然……”


    說到這裏,四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就他那恨不能吃人的表情和他那如鬼魅般陰森森的語氣,隻要丁醫士不傻就能聽明白四爺話裏的弦外之音。


    是了,還有監察皇親宗室的宗人府這把利刃懸在頭上呢……


    宗人府這衙門,看起來好似是個遊離於三司六部這些衙署外,但是其權柄比起都察院還要大,單單是其所管轄範圍就足夠讓所有人對其望而生畏,一旦此事被四爺送呈宗人府,那就不再是一樁小小的宅鬥紛爭了,到時候甭管能不能揪出幕後之人,丁醫士這個負責對烏雅格格腹中胎兒動手腳的太醫是跑不掉的,連同他的三親六故和府中家眷,一定會成為這場暗算的殉葬者之一。


    丁醫士是貪生怕死,丁醫士是貪財好色,丁醫士是嚼舌如簧、能言善道……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有太多太多的缺點,但是他同樣也有軟肋,他的軟肋不是旁的,正是其血脈傳承的獨子。


    作為一個三代單傳的男人,他格外看重家中才開蒙不久的獨子。


    他一直以為四爺不會因此事牽扯到他的家眷,他一直以為四爺不會不顧臉麵地將此事捅出去,所以他心裏一直留有一線希望,但是現在四爺突然戳破了他心底的希望,這個剛剛還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丁醫士,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丁醫士滿眼震驚地瞧著上首端坐的四爺,顫聲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他那些看起來嚴絲合縫的謊言,根本不曾讓四爺的內心有過絲毫動搖,那繼續胡攪蠻纏下去,也不過就是耗空四爺所有的耐心而已,所以他很是果斷地認罪了。


    如同四爺所猜測的那般,丁醫士確實並沒有將他所知道的所有消息都說出來了。


    這人啊,都有利己的心思,尤其是做壞事的時候。


    別看丁醫士口口聲聲說他就是被吳嬤嬤給騙得做出壞事,但是是非曲直,他心裏比誰都明白,這豪門望族的妾室都盼著能夠生下一子半女地獲得更大的話語權呢,烏雅格格就算是仗著自個兒和四爺是表親,心裏有底,卻不也會放過這種能夠往上爬的機會,出現這種不合常理的事兒,吳嬤嬤還塞給自個兒那麽多銀子還賭債去,他就是再傻都能看出些問題來了。


    既然他知道這事裏有蹊蹺,又怎麽可能不給自個兒留條後路啥麽的呢!


    正因為如此,烏雅格格腹中的胎兒才會保到今個兒……


    正因為如此,他也偷偷跟蹤過吳嬤嬤。


    吳嬤嬤是內宅仆婦,一般來說是不大容易出府的,但是府裏人多眼雜,誰也保不準哪個犄角旮旯裏就藏著人呢,為了保險,吳嬤嬤在府裏的時候,一直都和丁醫士沒有太多往來,包括丁醫士偷偷交給她的那些瓶瓶罐罐,那都是在府外完成交接的。


    作為能夠順利考進太醫院裏當值的民間大夫,丁醫士不單單在醫術上的造詣不錯,也很有幾分機靈勁,他見吳嬤嬤和自個兒來往都要偷偷摸摸安排在府外,便有些懷疑吳嬤嬤和背後指使她這麽做的人,也是在府外見麵的,當他有了這樣的懷疑以後,他就開始偷偷跟蹤吳嬤嬤的舉動。


    不過他到底是有差事在身的醫士,總不能沒事就守著四爺府的後門等著盯梢,但是這事兒交托給別人,他又不放心,所以這個聰明人就想到了常年在大柵欄那邊靠乞討為生的小乞丐們。


    別以為做乞丐就不需要點本事,那些個沒有眼力見的乞丐早就餓死了。


    丁醫士會找到這些小乞丐幫忙的原因很簡單,原因有二。


    一來是這些小乞丐們都是蓬頭垢麵、衣不蔽體的小可憐,要是不仔細瞧,還真分辨不出誰是誰,加之城裏這些比較熱鬧的街市上,到處都不缺少這種小乞丐的身影,所以也就不怕吳嬤嬤會注意到突然出現在自個兒身後的小乞丐了。


    二來是這些小乞丐和自個兒無親無故,便是被人抓住,也不怕牽扯到自個兒頭上。


    不過花錢買通街頭巷尾的小乞丐幫忙盯梢吳嬤嬤,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那就是吳嬤嬤出出進進的地方,哪兒都不是這些個破衣爛衫的小乞丐能混進去的,但是這點對於丁醫士來說,問題並不大,他就是想要摸清吳嬤嬤的行動規律和經常出入的地方,剩下的就是他自個兒抽空過去瞧瞧的事兒了。


    吳嬤嬤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被丁醫士收買的小乞丐盯住了。


    而丁醫士為此付出的就是一兩都不到的銀角子一枚,他在順利摸出吳嬤嬤每次出府的行動路線和時間以後,也沒有莽撞行動,而是先練習了改頭換麵的本事,確保不熟悉的人認不出自個兒,他這才屢屢出現在吳嬤嬤經常出入的茶寮酒肆裏。


    足足一個月的時間,他終於在一個茶館裏等到了偷偷摸摸和吳嬤嬤見麵的人。


    那日,天藍水清,西風微微,耀眼的旭日就高懸在天際之上。


    丁醫士本來都有些等得不耐煩,準備起身離開了,就在他要走未走的時候,一個頭戴瓜皮小帽,頜下蓄須,身穿湖藍色府綢麵棉襖,腳踩皂色千層底軟靴的中年男子就直眉楞眼地奔著吳嬤嬤過去了,連路過小夥計和他問好打招呼都沒有回應一下,腳步匆忙得很……


    雖然就是一錯身的工夫,但是丁醫士還是看出了來人是誰。


    別看來人做男子裝束,頜下還貼著假胡須做掩飾,但是她過於輕盈的步伐,還有眼角不起眼的一處疤痕,還是透露了來人的身份,來人是四爺府裏一個掌管灑掃宮女的小管事婆子。


    照說丁醫士是沒可能記住這麽一個後宅裏微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怪隻怪這個婆子太愛美,明明家裏孩子都好幾個了,卻偏偏覺得自個兒眼角那處的小疤痕太礙眼,她不相信坊間大夫們的本事,也是心疼請醫看診的湯藥費,愣是求著前院賬房的一個小管事找到了丁醫士的頭上。


    因為這管事婆子摳摳搜搜的做法,也就讓丁醫士記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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